幸好安邑距離渑池也不遠,到了第二日,就要安邑快馬送來了嚴授的回信。
嚴授的言辭一向切峻,也不顧忌直谏的後果,但此次他在信中沒有說明态度,卻絮絮叨叨跟閻行說了一堆有關後方糧草輸送、民伕征召的事情。
他說道,三河各地的秋糧已經陸續收上來,或入庫儲存,或輸送前線,但是河内、弘農今歲農事都受了兵事的影響,河内郡内原本富庶,還有餘糧可以支撐,但弘農卻是和河南地一樣,要依靠河東的糧草周濟了。
弘農經過段煨出兵、張琰叛亂、河東平亂一系列事情之後,臨時擔任弘農太守的賈逵就算再能幹,也變不出再多的糧食來填補需求,亟需河東輸送糧秣進行赈濟。
河南地在裴潛、楊沛招攬流民、推行屯田後,本來是可以慢慢自給自足的,但是在天子還于雒陽之後,雒陽城中人口迎來了一輪巨大的膨脹:跟随天子抵達的朝中大臣、後宮內侍、百官家眷、奴仆賓客;應征奉诏從關東各地趕來的名士才俊、州郡使者、工匠民伕;欣聞天子還都、漢室中興,踴躍歸附的流亡士民;成群結伴、返回故鄉桑梓的原河南尹治下的民戶······
天子百官等一大群權貴之家不事生産,反而需要俸祿供奉,使者遊士、工匠民役,也不會生産糧食,而不久前歸附的流亡士民,剛剛被安置下來,短時間内也不會有多少糧食産出。
本來還有荊州劉表這個外鎮可以供應一部分糧草,但在袁紹、曹操出兵之後,劉表這個漢室宗親也可以毫無顧忌地上表說明兵戈擾亂,道路不靖,從荊襄輸送到雒陽的糧草隻能夠暫緩供應。
供不應求,産出和需求嚴重不匹配,配合關東兵戈再起的消息,糧價迅速飛漲,這也是人心惶惶的一大原因。
爲了抑制糧價飛漲,河東需要大規模輸送糧食前往雒陽。
再加上上郡、西河的額外支出,關西、關東前線的軍糧巨額消耗,今歲河東兩季收上來的糧食,消耗得飛快,用不了多少時間,各處庫癝就會全面告竭。
眼下是七月底,嚴授給閻行算了一筆賬,維持眼下的局面,河東的糧草支撐不了三個月,減少一面的戰事,河東的糧草可以撐到年底,如果閻行停止兩面的戰事,那麽河東就還有餘糧可以用來防止明年的春荒。
如果這些都不能做到,河東盛産大棗,時下已經接近收成的季節,嚴授建議将今歲收成的大棗充作軍糧,閻行每天以身作則,和士兵們一樣,都吃大棗,那麽河東的糧草就可以維持三個月,或許是四個月。
看完書信,閻行不禁苦笑,若到了全軍将士都在一邊吃大棗,一邊和敵軍鏖戰的時候,那幾萬大軍離軍心大亂、不戰而逃也就不遠了。
這算是嚴授不表态的表态吧。
閻行創立基業以來,到目前爲止,執政還算賢明,但有三樁事情,都遭到了衆多臣下的反對,一樁是編練舟師、一樁是組建校事,最後一樁是廢黜天子。
前兩樁事情,閻行都力排衆議,做下來來,最後這一樁事情,閻行思來想去,卻是還不敢去做。
既然如此,那就讓不能廢黜的天子,去攪動關東的局勢吧。
···
八月初,閻行率軍返回雒陽城,全城戒嚴。
閻行在骠騎将軍府,親自接見了兖州使者王必,闡明兩家會盟、議和退兵、奉迎天子之事,王必大喜,心知事不宜遲,當日就派遣手下趕回兖州禀報曹操。
早就在昌邑翹首以待的曹操得報,連夜召集荀彧、程昱、郭嘉、董昭等一幹謀臣商議,衆人推定河東已經力竭,爲防止奉迎天子夜長夢多,必須在八月底之前,出兵迎走天子。
于是,曹操一面派遣使者快馬返回雒陽接洽,一面親自率軍離開兖州,加速趕往昔日險象環生、遇難呈祥的中牟縣。
雙方最終商定,八月中旬,曹操、閻行共同觐見天子于荥陽境内的虢亭。
十三日,夏侯惇率軍撤出荥陽、敖倉二城,退往隴城,臨走時按照曹操軍令,留下了五萬石軍糧。
十四日,翟郝、魏铉出兵查探荥陽、敖倉二城,在發現曹軍遵守承諾,退到隴城之後,也在兩城重新插上閻行軍隊的旗幟,象征性地收複了兩城。
對于城中曹軍留下的軍糧,翟郝、魏铉害怕有詐,簡單察看後,沒有輕動,而是繼續封存在府庫之中。
十五日,閻行率六千歩騎,護衛天子大臣、宮人家眷一幹車騎隊伍,進駐荥陽境内的虢亭。
同日,曹操也以族弟曹洪率兩千步卒爲前導,自己統帥六千兵馬繼後,先後抵達荥陽虢亭的境内。
雙方的兵馬各自隔着虢亭下寨駐紮,閻行扣下天子後宮、百官家眷,隻讓天子以及大臣在河東一千歩騎的護衛下,前往虢亭立下禦帳,等候曹操前來觐見,而曹操觐見之時,也隻能夠帶領一千兵馬前來。
午後,閻行帶着一衆文武,在虢亭等候曹操到來。
但最先來到的,卻是趾高氣昂,帶着一百騎兵提前來爲曹操探路的曹洪。
相比起初平元年汴水之畔,曹洪已經成熟了不少,嘴邊也蓄起了胡須,身體發福了一些,安坐在馬上,也有了幾分領軍大将的風範。
此時他看到河東人馬已經出迎,也瞥見了骠騎将軍的旗幟和耀眼的節钺,但他看見骠騎将軍旗幟下那名身材魁梧的大将沒有下馬,想着兖州一方也不能弱了氣勢,也幹脆不主動下馬,裝作旁若無人一般,帶着一百騎兵就要上前接洽。
當年在汴水之畔被西涼軍打得大敗,曹家部曲丢盔卸甲,三萬兖州兵馬全軍覆沒,自己一直沒有機會打回去,現在好不容易逼得他們服軟,也是時候讓自己威風一次了。
可是,曹洪這種自視甚高的舉止卻讓同在河東人馬行列中等候曹操的長史王必看得眉頭大皺,自己好不容易才促成兩家弭兵,說服河東君臣将天子奉迎出了成臯,現下可莫要讓曹洪這種魯莽的行爲給攪亂了,使得曹操的雄圖功虧一篑。
王必正要出列提醒曹洪注意自己的身份,河東人馬這邊看到一個小小的曹軍将領都這麽倨傲無禮,已經勃然變色,年紀最輕的記室書佐裴绾已經大怒出聲:
“禮無不敬,法無不肅,小小軍将,妄自尊大,見尊者旗幟而不下馬,見天子節钺而不下拜,莫非以爲河東無方寸之刃耶?”
有了裴绾的率先怒斥,河東人馬這邊更是群情湧動,吓得王必膽戰心驚,連忙出列請罪,然後奔向曹洪的馬前,不顧身份地拉住了曹洪的辔頭,連聲催促魯莽無禮的曹洪下馬謝罪。
看到一貫忠直的王長史都勃然變色,曹洪終于意識到了自己這番擅作主張的耀武揚威已經起了反作用,他回想起來時曹操的吩咐,頓時吓得滿頭大汗,趕忙滾鞍下馬,想要見禮謝罪。
這是河東人馬這邊已經群情激奮,軍謀掾周良更是鼓動諸将,竭聲高呼:
“明公平日恩養将士,今日敵将麾前無禮,誰人可爲擒之?”
強弩校尉魏铉見狀也舉起長矛,縱聲大喊:
“吾等不能奮身舍命,爲主削平群敵,乃令主公受小人輕慢,不亦辱乎!”
翟郝、鮑出、典韋等将怒發沖冠,頓時舉兵策馬,想要沖出去擒拿曹洪,那邊曹洪見到這些西涼将校個個兇悍,也吓得臉色大變,高聲招呼着身邊的騎兵上前抵擋。
眼見着場中就要大亂,王必不顧安危,連忙跑到場中,高聲疾呼:
“閻骠騎,今日兩家乃是爲了和議而來,豈可因爲一點小事而壞了情誼,還請束馬勒兵,莫要驚擾了天子啊!”
看到王必高聲大喊、神色大急,一直淡然處之的閻行也終于舉起了手掌,出聲止住了躍馬而出的翟郝等将。
聽到閻行嚴肅的命令,翟郝、鮑出等将紛紛勒馬,服從地收起兵刃,迅速地調轉馬頭,又拍馬返回了己方人馬之中。
經過剛剛這一幕,曹洪也不敢再倨傲大意了,看到重新趨步走回來的王必,他有些尴尬,也有些埋怨地說道:
“王長史,這些河東人馬,勢屈之下還如此兇悍,你剛剛怎麽不提前出來告訴我一聲,也讓我知道那些禮節,免得我落人口實,鬧得現下還要賠禮謝罪,我可是代表大将軍先行來的,這多壞了大将軍的面子啊!”
曹操一抵達虢亭,朝廷就迫不及待地加封他爲大将軍、武平侯,曹操可謂一步登天,位極人臣,風頭正盛,這也使得曹洪自鳴得意,以爲可以趁機在人前抖抖大将軍的威風,沒想到鬧出了落人口實、下馬謝罪的丢人場面。
王必聽到曹洪的埋怨,心中暗罵,你自己年少輕狂,反倒要怪到我頭上,就沖你剛剛這種魯莽行爲,不要說壞了大将軍的面子,連大将軍的大事都要差點讓你一個人給壞了。
隻是在河東人馬面前,王必也不想過分斥責曹洪的自大魯莽,他低聲叮囑道:
“你不要再出聲了,退到一旁等大将軍前來,莫要壞了将軍的大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