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沉默了!
他必須承認,在當今的亂世下,若是想要中興漢室,依靠年幼的自己是做不到的,依靠朝堂上的文治諸公也做不到,自己終究是要如賈诩所言,允許文武兼備的重臣輔政,托以讨賊興複之效,才有可能中興漢室的。
這是事實,王允的失敗,已經驗證了這一點。
這就讓少年天子,陷入到了要選閻行,還是選曹操輔政的問題中。
朝堂上的衮衮諸公會明裏暗裏告訴自己,閻行出身邊地,浸染胡風,和董卓、李傕等武人無異,有董卓、李傕的前車之鑒在,必須時刻提防着這位竊取權柄的骠騎将軍。
而閻行雖然打着中興漢室、讨伐李傕、收複三輔等幌子,但他誅殺異己、安插親信、把持朝綱等行爲,也時不時在觸動着劉協那脆弱的神經。
十六歲的劉協在心裏堅信,同出西涼軍的董卓、李傕、閻行,本質上是同一類人。
那現在賈诩問自己,曹操會是和閻行不一樣的忠臣嗎?
從鍾繇、丁宮等近臣口中,劉協可以了解到曹操的很多事情。
他的祖父曹騰迎立孝桓皇帝,忠公體國,他的父親曹嵩位列三公,官至太尉,青年的曹操出仕後不畏權貴,治平濟南。讨董之時,他孤軍深入,奮戰董逆,牧守兖州時,他平定了青徐黃巾、颍川、汝南黃巾。
這一次,也是他主動奉迎朝廷,和實力強橫的袁紹相比高下立見,落在天子眼裏,這也是忠君報國的一種表現。
在賈诩詢問之前,劉協堅信曹操是忠臣。
但在賈诩目光炯炯的詢問之後,劉協難以掩飾地動搖了。
曹操除了那些鍾繇、丁宮口中的事績之外,他還驅逐過朝廷任命的兖州刺史金尚,屠殺過無數徐方百姓,以言誅殺邊讓這類兖州名士。
他的事迹很忠君報國,但他的手段也很強勢酷烈。
隻不過,這種動搖也隻是維持了一小會了,劉協連忙就重新堅定了自己的之前的信念。
事已至此,沒有可以再讓自己猶豫不決的餘地。劉協選擇相信曹操是漢室的忠臣,能夠輔佐自己中興漢室。
自己也不能接受這種處處遭人監視的高壓控制,朝廷也必須遷到成臯以東去,隻要先擺脫閻行的控制,劉協才能夠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重新啓用已經成爲外戚的董承爲将、提拔忠君的臣子,恢複一些有利于樹立天子權威的漢家舊制。
時下不應該去擔憂那些不可知的未來,劉協更願意相信這是賈诩抛給自己的另一個陷阱,他的目光漸漸堅定起來,看着賈诩不容置疑地說道:
“曹兖州其祖費亭侯騰,用事省闼三十餘年,奉事四帝,未嘗有過,其父故太尉嵩,恭順天子,奉公體國,曹兖州其人,有父祖餘風,率義兵,誅殘賊,功高德廣,當爲漢室忠臣!”
這一次輪到賈诩沉默了,少年天子的話頗有深意,這讓他對天子的少年聰慧感到了驚訝,也對這份聰慧感到了擔憂。
有時候,在亂世中的不合時宜的聰慧,往往都會給自己引來殺身之禍,更何況是生在帝王家的少年呢?
劉協眼睛盯着賈诩,當他看到一貫威嚴睿智的侍中都被自己說得沉默了,心中得意之餘,也心動起來。
平心而論,賈诩算不上漢室的忠臣,但也不是逆臣。他爲自己說退過李傕麾下的羌胡兵,也庇護過落難的朝臣公卿,或許他并不是爲了自己,但考慮到他在涼人中具有的聲望,以及過人的才智,劉協覺得,或許自己可以把他争取過來,最不濟,也要讓他在衣帶诏這件事情上,選擇旁觀中立。
“侍中公,你曾經幫助朕說退過李賊手下的羌胡兵,也曾庇護過朝中落難的公卿大臣,這一次你又屏退左右後才來見朕,朕知道,你與其他人不同,你心中是有漢室,有朕這個天子的,今夜的事情,朕希望,你能夠幫助朕,好嗎?”
劉協此時也放下了針鋒相對的對立态度,絲毫沒有天子的架子和剛才咄咄逼人的氣勢,仿佛又變成了一個半大的孩子,在苦苦哀求一位長輩襄助自己一臂之力。
賈诩還是沒有開言,而是看着少年天子,那嚴肅的目光,就像是在審視自己做錯事的子侄一樣。
過了許久,賈诩才重新開聲,向天子行禮說道:
“陛下言重了,臣空長馬齒,老朽無用,已經幫不上陛下了。但是今夜之事,爲了三河治下的百姓,臣卻是不能夠爲陛下隐瞞。臣出任侍中之前,也曾向輔政的骠騎将軍承諾,要盡力匡正陛下舉止言行上的過失,先前京中大案,已經是臣下的失責。今夜之事,萬萬不可再任由陛下繼續錯下去!”
說完之後,賈诩向少年天子行了一禮,拿起禦案上的衣帶,轉身就要離去。
劉協看到自己低聲下氣的懇求,竟然還被賈诩拒絕了,他一瞬間臉色大變,雙手緊緊握了起來,雙眸迸射出狠毒的光采,死死盯着賈诩的後背。
猶豫了一會,劉協終究不敢動手殺人奪诏。
賈诩在轉身之後,也感覺到了自己身後的目光在一刹那之間也變得冰冷狠毒起來,自己的後背就像是被一條潛伏着的毒蛇盯上了一樣,但他的步伐依舊走得很慢,就像他來時般沉重。
“慢着!”
當賈诩走到了殿門口的時候,劉協終于出聲叫住了他,賈诩鎮靜如素,慢慢轉身看向了劉協。
“陛下還有何事?”
劉協看着賈诩手中的衣帶诏,仿佛是自己的性命一樣,他慘笑一聲,一字一頓地說道:
“侍中公,朕要最後告訴你一次,你擔任的侍中一職,是漢官,不是閻骠騎的私人掾屬,你走出去這道門,朕可能就不會是天子了,但你也永遠不會再是漢臣!”
一瞬間,一個不甘淪爲傀儡的天子,一個年僅十六的少年,這兩種身份在賈诩的眼中不停地切換,賈诩悠悠歎了一口氣,開聲說道:
“陛下放心,不管今夜之事最終如何,臣都會辭去侍中一職,不再涉足宮省之内。隻是,臨走之前,臣還想鬥膽再進一言。”
“孟子曰: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爲天子,得乎天子爲諸侯,得乎諸侯爲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粢(粟米)盛既潔,祭祖以時,然而旱幹水溢,則變置社稷。”
“以後陛下不管身在何處,還請能夠記着先賢這番話,好自爲之!臣告退。”
賈诩慢慢退出了寝殿,身影漸漸消失在了黑暗中,要強的少年天子看着衣帶诏無可避免地被拿走,自己無計可施,身上的力氣仿佛被抽光了一樣,他雙腿發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朝着殿門口苦笑大喊:
“好一個侍中公,好一個‘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呵呵,朕若有一天都不是天子了,那朕還要萬民做什麽?”
······
“侍中公,将軍有請!”
身邊典韋的大嗓門将賈诩拉回了現實之中,他這才注意到了通報的親衛已經返回,自己等人已經可以進帳面見閻行了。
“多謝校尉!”
向大聲提醒的典韋謝過之後,賈诩不再遲疑,連忙和裴輯在親衛的指引下,大步向閻行的大帳方向邁去。
···
大帳中。
拿到了衣帶诏的閻行,在慢慢看完了手中的衣帶诏後,臉色有些詭異,過了許久,他才重新擡頭看向賈诩和裴輯,出聲問道:
“文和公、文衡,天子疑我,視我爲仇寇,爲免朝廷陷入動亂,有人建議我廢除天子,另立新君,你等以爲如何?”
裴輯本來以爲閻行看到衣帶诏之後,會勃然大怒,但沒想到閻行竟然會表現得如此平靜。他正内心驚愕,驟然聽到閻行想要廢立天子,臉色頓時大急。
這可是危急之時屢出昏招啊,廢立天子,一着不慎,這可是要遭受天下人群起而攻之的啊,到時候不僅閻行會變成亂臣賊子,整個河東陣營岌岌可危,連帶着河東裴家都要被打入亂臣一列了。
賈诩則從閻行的話語中聽到了更多東西,廢立天子隻是其中的一步。若是閻行走出了這一步,那就還會殺了廢帝劉協,絕了奉迎天子的曹操的熱切心思,接下來就會遷都,避開袁紹、曹操夾擊的危險,然後另立新君,變成了一個稱霸一隅的小朝廷。
若是再聯系上天下大勢,那這招兩敗俱傷的招數,不僅會讓閻行被指爲弑君賊子,還會讓漢室剛剛有所恢複的一點權威再次滌蕩一空。
各地野心勃勃的勢力,不知道又有多少個要擁立漢室宗親登基稱帝,甚至還會冒出一堆沐猴而冠的異姓諸侯王、南面稱尊的草頭皇帝來。
那可真是一個更可怕的亂世啊!
閻行雖然奉迎自己返回雒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