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良聞言雙腿發軟,身子微顫,但還是咬牙堅持說道:
“确實如此,卷宗之上,舉證确鑿,确實是骠騎将軍府發出的通關文書。”
在得到了周良肯定确認的承諾之後,閻行身上的氣勢才慢慢減去,他臉露沉思,隻是說了一句“孤知矣!”,就沒有再開言了。
這可苦了侍立禀告的周良,他除了要禀報三樁大案的偵查進展以及結果,還要請示閻行關于府中校事接下來的下一步行動。
等到了看見閻行稍稍回過神來之後,雙腿發酸的周良連忙開聲說道:
“明公,那校事接下來如何行事?”
閻行擡眼看了一下周良,沉吟了一會,回應道:
“宮中的人手繼續留着,直到天子的心病好了爲止。至于城中的大臣,哪些該加強監視,哪些要安插探子,哪些又可以撤走人手的,就按照此次校事盤查的嫌疑程度來決定,拟定完了名單之後再交由我過目。而那些無關緊要的工匠民役、庶民遊士,回去就放了吧,雒陽的牢獄已經塞滿了人,彈劾校事的奏章、文書,尚書台和将軍府也都裝滿了好幾大筐了!”
“諾!”
周良聽了閻行的話之後,眼珠子轉了轉,又問道:
“那關于通關文書的事情?”
“此事校事就莫要再管了,交由府中西曹處置,你先下去吧!”
得知閻行的心意,周良的内心也松了一口氣,慶幸自己之前作出的判斷沒錯,這府中和内宅果然是校事萬萬不能碰觸的禁忌。
同時他心中也有了幾分得意,有了閻行當面的肯定和指示,那因爲穩住雒陽城局勢而飽受诟病的校事接下來行事,也依舊可以保持底氣十足了。
在周良小心翼翼退下之後,面色凝重的閻行又從案頭的衆多文書中抽出了一卷名冊,這是骠騎将軍府的掾史名冊,上至長史、下至佐吏,所有人的名字都寫在了這上面。
閻行的手指慢慢順着竹簡的紋理劃過一個個名字:留府長史嚴授、軍師祭酒戲志才、荀攸、司直賈逵、西曹掾裴徽、軍謀掾周良、主簿孫資、司馬毌丘興、文學掾司馬朗、掾屬楊俊、鄭渾、令史司馬芝、杜畿、記室書佐裴绾······
骠騎将軍府發出的通關文書,每一份在府中都有備案記錄,隻要順藤摸瓜,很容易就能夠通過那一份文書找到與兖州遊士董仁有牽連的人,隻是除了這個人之外,這偌大的骠騎将軍府,數量衆多的掾史佐吏,是否又潛藏了其他别有用心之人呢?
···
兖州,昌邑。
随着時間進入七月份,酷熱的氣候開始轉涼,秋天成熟的麥子、粟米也在陸續收割入庫。
而樹蔭下,時日無多的寒蟬則凄切地聲聲鳴叫,好似在與這個秋風漸蕭瑟的世道作最後的告别。
長須花白、眼角兩側爬滿皺紋的程昱靜坐在自家的堂上,閉眼假寐,休憩養神,挺拔的身軀一動不動,颌下花白胡須随着吹入堂中的習習涼風微微抖動,這一靜一動之間,畫面盎然生趣。
雖然年紀已經五十有餘,在時下算得上是高壽老人,但宛如寒蟬進入秋季的程昱身體卻一直硬朗得很,甚至還能夠騎得了馬,受得了道路颠簸,擔任東平相的他收到州府的召令,隻花了兩天時間,就從壽張趕到了昌邑。
不過,眼下在靜坐假寐的程昱身上,卻看不到任何一絲智謀出衆、雷厲風行的良臣謀士的形象,看他閉上眼睛一動不動的樣子,和一個勞作田間、閑暇歇腳的老丈也無多大區别。
長子程武腳步輕輕地走入了堂中,懷抱着幾卷書冊的他看了看堂上的自家父親一眼,就小心地放慢了腳步,一點一點地慢慢走過去,準備将父親要的書冊放到案幾上,然後就轉身離開,不打擾到父親的休憩靜坐。
隻是到了案幾前,近距離地看着自家父親臉上清晰可見的眼褶子,程武想到了近日在州府之中聽到的傳聞,心緒不由擾動,一時間竟然忘記挪動了步伐。
“有事?”
程武正想着自家心中的事情,靜坐假寐的程昱卻突然睜開眼睛,目光炯炯有神,直射自家長子程武,程武不禁吓了一下,連忙放下手中的書冊,退到堂下向自家父親見禮。
待到見禮完畢,程武這顆心才算稍稍穩定下來,想起自家父親剛剛的詢問,他連忙出聲答道:
“兒剛剛在想,大人今日竟然沒有前去州府?”
“呵呵,老了,騎馬趕了這麽長的路,老朽不堪,昨日又見過了曹公,今日州中無事,索性留在家中。”
“大人老當益壯,上馬驅馳比孩兒還要敏捷,怎麽能夠稱得上是老朽。”
聽到程昱自嘲年老,程武聞言連忙恭維自家的父親,不過他随即話音一轉,目光閃爍地說道:
“隻是孩兒聽說曹公又将對外用兵,現下州府各曹正忙得火熱,大人怎能說是州中無事呢。”
程昱聞言,眼中透出了一股意味深長的光芒,自家的長子剛過三旬,曾在州府供職佐吏,現下又即将被外放爲一縣令、長,正是年輕力壯、野心勃勃的年紀,對一些不胫而走的消息格外上心。
“說吧,這次你又想知道些什麽?”程昱拂動衣袂,開門見山,看着自己的長子問道。
程武露出了一絲讪笑,但也徑直說道:
“孩兒聽說昨日曹公在州府堂上召見了荀君、郭君、董都尉和大人四人,結果議事期間諸人起了争議,郭君和董君大聲辯難,聲音一度都傳到了堂外衛士、書佐耳中,堂上經久才重新恢複平靜。但事後郭君面色不虞,甩袖急出,府中小吏紛紛傳言,說一向受曹公信重的郭參軍,要被冷遇了。”
“哼,無稽之言,這種小人口中傳出的話,你也敢聽。”程昱口中呵斥,話語雖然嚴厲,但臉上也是不禁露出了一絲冷笑。
程武見狀,也笑了一笑,恭敬地說道:
“孩兒當然知道這是小人之言,因此剛剛才臨時起意,想要向大人求證。”
“你真想知道?”
“想!”程武脫口而出,目光中飽含着興奮。
程昱收起了嘴角的冷笑,眼睛微微眯起,擡起頭,似乎在回憶前一日州府大堂上的情景,他那深沉的聲音也慢慢在堂中響起。
“昨日在大堂上,郭奉孝侃侃而談,縱論秦漢故事,談到戰國相争,直言六國有信陵、春申之賢,有關東、江左之地,有甯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出謀,有吳起、帶佗、廉頗、趙奢之倫統兵,土地不可謂不廣,人才不可謂不衆,卻爲何屢屢受制于秦,失地亡國,宗廟盡隳。”
“而秦以一國之力,對抗六國,卻有餘力而制其弊,每戰必勝,追亡逐北,以至于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卻又是爲何?”
“爲何?”程武興奮地聽着自家父親的講述,仿佛身臨其境,此刻自家也變成了曹公的心腹謀臣,他摸着下颌的短髭,認真地想道郭嘉話中的深意。
“那是因爲秦國之制,勝于六國:秦國重軍功而輕世家,故秦人聞戰即喜,捐甲徒裎以趨敵,左挈人頭,右挾生虜,六國雖披甲百萬仍不能當;秦國勸農桑而輕商賈,故秦人勤務農桑,倉禀充沛,民無饑寒,此乃利出一孔,其國無敵;秦國重人才而輕浮華,因此商鞅、張儀、範雎之才千裏相投,冀以運籌帷幄,興王定霸······”
“因此郭奉孝論斷,河東‘治勝’,河北‘人勝’,‘治勝’又勝于‘人勝’,河東眼下雖弱,但關西士馬強盛、主明臣賢,又兼農桑之利,假以年月,必崛起于群雄之間,勢不可擋。袁本初雖擁河北之衆,地跨四州,但其人非雄主,盛極必衰,兩家日後相争,河北恐非河東之敵。”
“我兖州既欲奉迎天子,又素來與邺城交好,不如趁着河東大軍西征之際,聯合袁本初,兩家趁勢出兵,撲滅此獠,平分其地。既能奉迎天子,又能永絕後患,若待河東全據關中之地,則再想吞滅此獠,已無能爲力!”
這番話聽到程武内心也沸騰起來,郭嘉的目光鋒銳,言辭犀利,加上他的法家術勢分析,确實是稱得上語驚四座、雄辯滔滔。
同時程武心中也生出了一絲好奇,面對郭嘉的淩厲攻勢,堂上諸人又該如何應對,傳言中與之争辯的董都尉又該如何相争。
“大人,那郭君說完之後呢?”
程昱臉上露出了詭異的笑容,繼續說道:
“郭奉孝之後,自然就是董公仁了。董公仁倒也耐得住氣,任憑郭奉孝縱論秦漢、長談一番之後,才出席與之争辯。他說道,正因爲河東有潛龍之勢,兖州才不能去貿然進攻,須知卞莊子刺二虎之事,兩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則必鬥,鬥則大者傷,小者死,從傷而刺之,一舉必有雙虎之名。”
“一來,河東、河北有河内之争,猶如二虎相鬥争牛,兖州正可因利乘便,坐使二虎鬥死鬥傷,趁勢而取二虎,眼下兖州如攻河東,是助大虎噬人也!”
“二來,戰國相争,務必講求遠交近攻之術,河北與河東勢力相鄰,争鬥不休。兖州與河東勢力卻無接壤,河東緊守成臯以西,兖州據兵陳留之界,反是與徐州、豫州接壤,勢力交錯,眼下正需暗中交好河東,集中兵力收取豫州全境,爾後吞并徐州、淮南之地,豈有不顧近敵,舍近求遠之理!”
“三來,曹公已遣使修書,趕赴雒陽,與那閻骠騎相商,冀此迫之以勢,誘之以利,兵不血刃就可以奉迎天子,又何須耗損兵力去強攻成臯,須知投鼠忌器,天子生死,可還握在閻行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