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僅十四歲的少年天子劉協,正焦躁不安地在殿中來回踱步,眉宇之間滿是與年齡并不相符的老成和憂愁之色,他身着燕居之服,此時煩躁地甩動着寬袖,就好像在盡力甩脫糾纏着自己的煩惱。
距離長安城中諸将起兵誅李之夜,已經過去十天了。
在這十天裏,劉協内心是憂愁、欣喜、恐懼、激動各種情緒交迫參雜,白晝裏勉強進膳,到夜裏也是輾轉難眠,一聽到殿外有什麽大小動靜,就立即要派近侍前往察看,唯恐一個不小心就漏過了什麽重要消息。
不确定的得到,足以讓人興奮到發狂,而不确定的失去,同樣也會使人陷入到惶恐不安中。
這一切就猶如,起兵誅李之夜,城中局勢的變幻迷離。
董承帶兵沖入宮城,奪取皇宮,大肆誅滅宮中的李傕黨羽,将天子以及一幹近臣,既是控制,也是保護,盡數置于自己的眼底下。
但在揮兵攻打武庫時,卻遭到了守衛武庫的李傕兵卒的頑強抵抗。
武庫的守卒兵甲齊全,精銳果勇,而武庫作爲京城重地,本身就是一座堅固的城邑,董承揮兵強攻,卻屢屢受挫,攻不下這處武庫禁地。
宋果一路,因爲受傷的李儒冒死搶入大司馬府中,造成了打草驚蛇的效果,宋果想要裏應外合,襲殺李傕的原計劃也全部被打亂了。
李傕獨掌朝堂之後,雖然驕奢淫逸,但終究是萬軍之中殺出來的戰将,府中也豢養了不少健兒猛士,一經警覺抵抗起來,也不是宋果能夠輕易帶兵攻入的。
而楊定的兵馬,在分兵控制長安城的十二座城門時,也陷入到了纏鬥之中。
三路人馬,或勝或負,進展極不順暢,眼看着就要轉入到僵局之中。
當夜,同樣也身處宣室之中的劉協,因爲久久未得各路捷報,幾乎焦躁欲狂。
他雖未能親臨指揮,卻也知道朝臣以及軍中諸将爲何要在入夜之後,就起事發兵。
他們看中的,就是夜間通訊不暢、倉促之間虛實不明、兵馬難調的環境。
可若是他們不能夠一鼓作氣誅滅李傕及其黨羽,挨到天明,讓隐晦不明的局勢再次明朗起來,那今夜舉事之人,通通難逃覆滅之災。
幸好,提心吊膽的劉協煎熬到了寅時時分,苦盼已久的捷報終于從宮外傳來了。
先是武庫被董承兵馬攻下,繼而是楊定揮兵擊殺了李利等一批在城中領兵的李家子弟,最後是宋果縱火強攻大司馬府,在付出了慘重傷亡後,成功攻入府中。
久戰無援的李傕自知城中大勢已去,不得不棄車保帥,棄了府中老幼以及城中兵馬,在軍中健兒王昌等人的拼死護衛下,搶出還沒被楊定兵馬控制的雍門,向西逃往城外去了。
大獲全勝的楊、董、宋諸将趁勢用兵,越戰越勇,半日之間就将群龍無首、各自爲戰的殘敵肅清,吞并、瓜分了李傕麾下的降卒。
而多數近侍、朝臣也歡欣慶祝,以爲元兇已經敗亡,接下來隻需要擁護當今天子親政,重振朝綱,爾後再傳檄三輔,攘除奸兇,則關中之地可以旬日抵定,大漢社稷也是中興有望。
結果,事實證明,朝臣們都高估了如今的漢室權威,也小觑了李傕、李儒等人的能耐。
除了京兆尹治下的各縣還遵從漢室天子的诏令,派往左馮翊、右扶風的使者相繼慘遭李傕黨羽的殺害。
與此同時,連夜逃往右扶風的李傕緩過了一口氣後,也緊急進行軍議,爲應對當前的局勢,他一面樹旗槐裏,收聚潰卒,一面号令自己麾下的左馮翊、右扶風駐軍,盡快出兵,東西夾擊,與自己合兵會攻長安城。
之前,李傕在全面控制了關中之地後,就将自己的兄弟李應、李恒派往右扶風、左馮翊駐守,以輔弼長安,成衆星拱月之勢,自己則帶着李利等李家子侄坐鎮長安,控制朝堂。
現下蕭牆禍起,先是底下羌胡義從叛逃,後是軍中諸将反叛,勢力衰頹的李傕被諸将合力發難,逐出了長安城,但他在左馮翊、右扶風的羽翼還在,依舊可以卷土重來,和控制長安的楊、董諸将再決死戰。
李傕在右扶風有兩萬兵馬,用來防禦西涼的馬騰、韓遂,在左馮翊也有萬餘兵馬,用來抵禦河東、弘農方面的閻行、段煨,如今局勢危急,兩軍傾巢而出,還能夠拼湊出一支三萬多的大軍來。
反觀長安方面,算的上有戰鬥力的軍隊,是楊、董、宋三将的麾下兵馬,但總兵力不過三萬,而且各部人馬互不統屬,軍力更是明顯弱于李傕大軍。
強弱之勢昭然,兵臨城下的陰影籠罩到長安城上空,使得天子親政的長安朝廷再次岌岌可危。
少年天子劉協在心中,甚至都暗暗後悔,自己過早将李傕指爲逆臣叛賊,現下是騎虎難下,與李傕大軍成仇寇之敵,已經是不得不不戰了。
如果說之前李傕與天子、朝臣是矛盾爆發,不斷使用政治、軍事手段打擊天子朝臣、關中名族,那現在到了這種地步,則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不過,在長安朝廷中,還是有些智謀出衆的朝臣、近侍,在不得不戰的情況下,積極籌劃着應戰之策。
所謂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在伐兵上,因爲朝中名将皇甫嵩、朱俊已經相繼病逝,加上眼下能戰之兵都是出于楊、董等西涼将校麾下,故此長安朝廷緊急募兵,将兵力擴充到了五萬人,并交付給了楊、董等将統領。
右扶風的敵軍對長安城的威脅最大,因此诏令由楊定、董承二将率領三萬兵馬,以兩人麾下老卒爲主,向西沿着細柳聚、沣水一線修築營寨,抵禦李傕的進兵。
左馮翊的敵軍其次,由已經擢爲将軍的宋果、執金吾伏完統領兩萬兵馬,以新募士卒爲主,出屯灞橋,立下砦栅,防禦東面之敵。
剩下的一點守卒,則在太尉楊彪、衛尉士孫瑞等老臣的指揮下,加緊修繕長安城的城牆、護城河,完善長安城城頭的城防武備,以構築這最後的一道防線。
在伐交上,長安朝廷先後派出幾批谒者,诏令河東的平北将軍閻行、弘農的平東将軍段煨、涼州刺史韋端、雍州刺史邯鄲商勤王發兵,甚至連韓遂、馬騰處,在死馬當成活馬醫的情況下,朝廷都派遣了谒者前往,許以高官名爵,召其西進馳援長安。
最後在伐謀上,因爲獲知左馮翊李恒麾下的戰将張繡原爲鎮東将軍張濟之侄,李傕曾經以左馮翊之地誘其反叛,截斷郭汜渡河後路,但最後兌現之時卻僅有西河之地,故此心懷不滿。
所以長安朝廷決定派出侍中劉艾等人,暗中前往張繡營中,以天子密诏,許諾其事後繼承張濟的鎮東将軍頭銜以及爵位,還有統領左馮翊之地,以誘其起兵反正,裏應外合,襲殺領兵的李恒、李暹等人。
劉協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天子的威嚴已經蕩然無存,而漢室也淪落到了,想要州郡長吏出兵勤王,或是叛将起事反正,都需要拿着高官名爵、京畿土地和他們作交換了。
可就算強忍着内心的屈辱,勉力做完這些事情,劉協現下,依舊處在無盡惶恐之中。
爲了避免讓臣子看到自己的窘态,宣室殿内的近侍已經被劉協全數派到殿外,但獨自一人身處在宣室殿上時,劉協依舊會爲眼下患得患失的現狀緊張到發狂。
當每每感覺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時候,年輕的劉協總要湊到殿上的輿圖面前,仔仔細細再端詳一遍,上面是此番三輔的布兵輿圖,盡管還做不到查漏補缺,但每每看到上面的東西兩道防線,至少還能夠使自己求個心安。
“但願曆代先帝在天之靈,能夠庇佑王師此番攘除奸兇,中興我漢家社稷!”
不知爲何,這一次看着輿圖上的兵事布置,劉協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陣心悸,一顆稚嫩的心髒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仿佛就要掙脫胸膛的束縛,直接跳脫開來。
劉協緊張不安之下,也隻能神神叨叨地閉眼向上天以及曆代先帝禱告,乞求庇佑自己執掌的漢室朝廷,能夠在這一次危機中支撐下來。
“陛下,大捷,王師大捷啊!”
殿外一陣亂響,激動得不顧省内禮儀的侍中種輯、楊琦等人的腳步聲還在殿外急促作響,但興奮難抑的聲音已經越過殿門,傳入到了暗自禱告的劉協耳中。
“啊!”
剛剛還在閉眼禱告的劉協被這一陣亂聲驚到,下意識地也叫了一聲。
待到他傾聽到了傳話中的重要訊息之後,也高興得歡欣雀躍,笑容滿面地往殿門奔去,隻是跑到一半,想到了什麽,又急忙刹住了身形,慌忙地整理自己的衣袍,然後繃緊臉龐,想要盡量裝出一副老成之色來。
隻是喜極之下,早熟老成的劉協不覺也變得笨手笨腳起來,繃緊的臉盤上,眉梢之間洋溢着少年的歡欣之色,他嘗試無果後,索性跺了跺腳,也不管這一時之态,繼續趨步向殿門跑去。
今日,漢家的社稷,就要在朕的手中興複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