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單于有意難留客

西河郡,美稷。

這是每個匈奴人都知道的地方。

自從匈奴人内附,鮮卑人崛起之後,匈奴人就失去了對于北方草原的統治權,他們隻能夠在漢帝國的庇護下,在河套以及陰山以南地區遊牧繁衍,同時也承擔着爲漢帝國拱衛邊境,抵禦更北方的遊牧部落侵略的職責。

美稷的單于庭,就應運而設。

匈奴人雖然失去了草原霸主的地位,但昔日的榮耀卻絲毫不願意抛棄。在南匈奴單于所在的美稷,這裏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林林總總設立了單于庭、龍城、蹄林等匈奴人祭祀、會盟的重要處所,每年的習俗祭禮,宛如雄踞草原的輝煌時期一般。

對于呼廚泉這一代的單于子弟而言,美稷就是他們栾提氏的根基之地,也是他們魂魄的皈依之處,在過去漢地流亡的七載歲月裏,作爲異鄉之客的呼廚泉無數次午夜夢回,都會夢見過這個魂牽夢萦的地方。

現在,呼廚泉在流亡七載之後,終于再一次返回了美稷。

而且,他還即将完成他的兄長于夫羅在生前都沒有完成的牽挂之事,在美稷,在單于庭,在衆多匈奴人的面前,重續栾提氏的榮光,承繼天命,繼承單于之位。

雖然,呼廚泉内心知道,眼前的這一切,完全是不遠處人群中,那位身材高大、不苟言笑的漢人将軍給予自己的。

在過去的一個月裏,閻行帶着他的五千多精銳歩騎,連同交由呼廚泉掌握的單于本部人馬,長驅北上,渡過大河,前往美稷,爲呼廚泉繼任單于之位,提供了來自漢帝國的支持。

那些盤踞在美稷的匈奴人左部、屠各胡種,面對來勢洶洶的呼廚泉與漢人的聯軍,也并非沒有奮起抗争,他們在緊急之下,同樣會盟聚集了部落丁壯,糾集了兩三萬騎兵,迎戰呼廚泉與漢人的聯軍。

夾雜了大量草原牧民的匈奴騎兵,在廣闊的草原上包圍呼廚泉與漢人的聯軍之後,仗着人馬衆多,占據有利地利、風向,搶先發動了猛烈的進攻。

可惜,在漢人的強弩還有車陣面前,這些臨時糾集在一起的草原遊騎發動的多次進攻,都宛如石沉大海一般,掀不起任何波瀾,随後更是在漢人出動甲騎的反攻中,一觸即潰,潰敗奔逃數十裏。

于是他們轉變戰術,想要利用熟知的地理優勢,引誘漢人的歩騎深入,伏擊漢人的軍隊,截斷他們的後路。

但是,漢人與呼廚泉的聯軍中,還是單于本部的一批匈奴人馬。

他們太熟悉自己族人的戰術,頻頻識破匈奴人的陰謀,多次挫敗了匈奴人的詭計,并且還有匈奴人擔任路導,帶領河東兵馬擊破了好幾處匈奴左部、屠各雜胡的部落營地。

經過多番拉鋸較量之後,匈奴左部、屠各雜胡聯軍的軍事抗争終告失敗,而呼廚泉也派人遊說離間匈奴左部、屠各胡種,使得那個臨時組建的草原松散聯盟徹底瓦解。

一部分匈奴左部的人馬、屠各雜胡部落紛紛出逃,往朔方、雲中、五原等地而去,躲避呼廚泉還有漢人的兵鋒。

留下來的匈奴部落,那些部落豪酋大人,則選擇了向呼廚泉和漢人的聯軍妥協,在美稷的單于庭,共同擁戴呼廚泉繼任空懸多時的單于之位,成爲匈奴新一任的單于。

而今日,就是呼廚泉的即位之日,不過,因爲此番即位匆促,情況又特殊,呼廚泉在即位之前,還需要在龍城完成自己兄長于夫羅的單于葬禮,告祭天地神明之後,才能夠返回單于庭,正式繼任單于之位。

閻行帶着河東的将吏,作爲呼廚泉尊貴的客人,旁觀了匈奴人葬禮、祭天還有即位的這一幕幕。

匈奴人的昔日的龍城故地,已經淪爲鮮卑人的牧場。因此美稷這一處的龍城,也隻不過是匈奴人仿造的一處小土邑,裏面供奉着匈奴人崇拜的長生天、神山,以及征服的休屠人所信奉的祭天金人以及其他雜胡部落崇信的山川鬼神。

于夫羅的葬禮,還有祭天儀式,都是在這裏進行的。

于夫羅的屍首至今還沒有找到,但是呼廚泉已經對外宣告自家的兄長死了,他今日要在即單于位之前,大張旗鼓爲于夫羅舉行葬禮,就是要告訴草原上的所有匈奴人,于夫羅已經死了,按照匈奴人的傳統,他呼廚泉是衆望所歸的新單于。

隆重的單于葬禮在進行着。

匈奴人也實行土葬,于夫羅将葬在栾提氏曆代單于的陵墓之間,按照匈奴人的習俗,墓穴的坑口要朝着太陽升起的方向,而連同于夫羅下葬的,還有大量匈奴貴族所用的穹廬、大車、旃裘、毛毯、陶器、銅器、鐵器、金銀器皿、銅牌、銅環、飾品、玉石、珠寶、帶鈎等等貴重财貨以及日常所用之物。

在閻行感歎這種厚葬風氣胡漢皆同,窮奢極侈的葬禮在草原部落貴族之中也大行其道的時候,在匈奴人單于的葬禮上,又展現出了他們與漢人不同的野蠻原始的一幕。

單于生平使用的兵器弓箭要**封存、喜好的戰馬良駒也被割斷喉嚨,陪葬到墓穴之中,于此同時,還有在漢地已經被官方禁止,衰減式微的人殉。

一些捆綁起來的俘虜被匈奴人直接在單于墓穴之前斬殺,填入到了墓穴之中,此外還有幾名于夫羅生前寵愛的女子,哭哭啼啼地被趕入到了墓穴之中,作爲于夫羅的陪葬。

幸好的是,因爲有閻行等漢人在場,俘虜之中沒有漢人被當成殉葬品。

除了人殉的制度之外,匈奴人在單于的葬禮上,還有“血淚俱下”的風俗,即用小刀在自己的臉龐上割開一道刀傷,讓自己的眼淚還有鮮血同時順着臉龐往下流淌,以表達對尊貴逝者的崇敬和哀思。

閻行等漢人自然也不需要如此自殘,隻需要在臉上蘸些鮮血,畫出幾道血痕就可以了。

隻是看着多名栾提氏的子弟紛紛割破自己的臉皮,血淚俱下,還有活人殉葬的場景,耳邊聽着匈奴人胡笳、胡琴、胡笛、箜篌各種樂器哀曲的聲音,還有匈奴族巫祝的狂舞禱告的節拍,熱浪翻滾的篝火群······

這種原始又野蠻的葬禮儀式,依舊給予觀禮的衆人内心很大的沖擊力。

完成了于夫羅的單于葬禮之後,呼廚泉又在龍城舉行祭天大會,聚衆禱告天地,祈求鬼神對匈奴、對新單于的庇佑。

最後,呼廚泉才在諸多單于衛隊、栾提氏子弟、各部豪酋的簇擁下,帶着大批人馬,浩浩蕩蕩前往單于庭繼承單于之位。

這個時候,沿路匈奴人的胡笳、胡琴、胡笛、箜篌各種樂器也換成了激昂雄渾的樂曲。

在穹頂金帳的單于庭中,在栾提氏子弟、各部豪酋的參拜、在巫師的禱告,在殺白馬黑牛盟誓等衆多儀式下,呼廚泉神采奕奕,終于身披旃裘、高舉金刀,升帳上座,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匈奴單于之位。

即位伊始,呼廚泉爲了鼓舞士氣、招攬人心,也不顧自己的庫癝盈竭,直接下令在單于庭中大擺筵席,殺牛宰羊,大肆犒勞河東将士還有栾提子弟、各部豪酋,還赦免了今歲匈奴國人的罪過,賞賜了有功之人諸多财物等等。

豪奢的宴會通宵達旦,單于庭的篝火群更是徹夜不滅,與草原的星月争輝,照亮了草原上的一片天地。

在宴會的末尾,不管是真醉還是假醉的,在大帳席位上,已經倒下了一大片。

呼廚泉借着酒意,壯起膽子,端着酒壺,親自下帳,來到閻行的面前敬酒,反正此刻帳中剩下的都是他新提拔起來的栾提子弟,也不怕被有心人看到他在漢人将領面前奴顔媚色,折損了自己的單于威嚴。

在匈奴人的習俗中,單于身爲草原上的主人,親自下帳敬酒,這是對尊貴的客人莫大的尊榮。

閻行笑了笑,也沒有推遲,豪爽地将匈奴人的馬奶酒一飲而盡,并向這位由河東扶持起來的匈奴單于說了祝福的話語。

呼廚泉看到閻行如此爽快,眼睛都笑得眯了起來,他笑呵呵地提着酒壺,恭敬地用漢話對閻行說道:

“閻将軍,這些時日,多虧了你們河東将士們的大力相助,我栾提氏才能夠重登單于之位,我匈奴栾提一族将會信守承諾,成爲閻将軍的盟友,我也會帶着匈奴國人爲閻将軍冒鋒蹈刃,沖鋒在前。”

說到這裏,呼廚泉看了看閻行的臉色,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目光,話鋒一轉又繼續說道:

“所以,我還希望閻将軍能夠率軍在美稷多駐留一些時日,相助匈奴征讨那些叛逃到了雲中、五原等地的部落豪酋,使得——”

閻行一聽到呼廚泉後面的話,當即笑着舉起了酒杯,擋住了呼廚泉的話語,鄭重說道:

“單于,這恐怕就有些困難了,我率領河東兵馬,已經信守諾言,襄助你返回美稷,登上了單于之位,但是我等卻不會多在美稷的單于庭多滞留時日,你應當明白我的意思。”

閻行的話铿锵有力,帶着一股上位者不容拒絕的氣勢,呼廚泉在他面前,自身的氣勢還有語氣不由自主就弱了幾分。

他尴尬地笑了笑,隻好掩飾着臉色繼續說道:

“将軍的意思,我自然明白,隻是——”

呼廚泉還想要再勸,他這位單于,完全是靠了河東兵馬的威勢,才能夠懾服那些野心勃勃的左部貴族、國人、屠各雜胡,重返單于庭。

現下匈奴内部的情況是,在明的暗的,還有不少反對他的内外勢力,要是閻行的河東兵馬一下子撤離了,那隻怕那些反對他的人,又會卷土重來,甚至有扭轉局面的趨勢。

因此,呼廚泉耗費口舌,也想要留下河東的精銳兵馬,繼續爲他再穩定一段時間匈奴内部的局勢。

閻行看到呼廚泉還想要再挽留,他舉出了兩根手指,開始說道:

“單于,并非我不願意幫助你。隻是我麾下的兵馬若是再長時間留在匈奴,有兩樁難事。一來,我麾下的将士們,他們的田宅家室都在河東,如果久留美稷,不能按照原計劃返回,他們就是人心思歸,士氣下降。”

“二來,我麾下的将士,他們習慣的是漢人的飲食,在美稷,匈奴是無法提供足夠的米谷醬菜來供養我的五千歩騎的,而且将士們的軍械戰具,也是不能夠及時得到修繕補充的,這同樣也會影響他們的戰鬥力。”

聽了閻行說得這兩個難處,呼廚泉面露難色。閻行說的這兩個難處,他這個匈奴單于,确實都沒有辦法解決,若是再挽留,隻怕會惹惱了閻行,使得事情适得其反,可是一想到自家父親羌渠單于的下場,呼廚泉實在是放心不下。

看着呼廚泉焦慮不安的樣子,閻行突然笑了笑,他出聲說道:

“單于,我也能夠理解你的難處,嗯,這樣吧,雖然匈奴無法供應我麾下的大軍的糧秣辎重,但是我可以留下五百步兵、三百騎兵,讓手下的得力幹将率領這支人馬來協助你,守護單于庭,拱衛美稷。”

“後續河東的商隊也會優先爲美稷的單于庭帶來鹽粒,還有鐵制兵器,,幫助你在美稷不斷鞏固你的地位。”

聽完閻行的措施,呼廚泉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有立即開口。

若是按照閻行的計劃,那他這個匈奴單于就隻是一個進取不足,隻能自保的邊邑小王了,後續還需要不斷依仗河東勢力的資助,才能夠在美稷單于庭站穩腳步。

可眼下的情形,又讓他無法拒絕,若是拒絕了閻行的“美意”,那隻怕他也這個隻能夠自保的單于都混不下去了。

呼廚泉最終想明白這其中的利害關系,隻能夠呼出一口氣,出言同意和感謝閻行的美意和襄助。

手中提着酒壺,看着面前強健沉穩的漢将,呼廚泉想了想,知道自己眼下隻有盡量結好河東這股勢力,才能夠鞏固自己在匈奴的地位,才能夠慢慢收聚分裂的匈奴人内部勢力。

于是呼廚泉繼續向閻行敬酒,借着酒意,又舉起酒杯向閻行問道:

“閻将軍,你對匈奴,對栾提一族的大恩,我一直記挂在心裏。隻是不知道,那一日我跟你所說的,關于阿其格的事情,你意下如何?”

閻行聽到呼廚泉再次提起這件事情,他不禁苦笑了一聲。

呼廚泉爲了結好河東,拉近與自己的關系,也不惜推出了栾提氏的女子,來作爲政治目的的聯姻。

呼廚泉雖然沒有适齡的女兒,可他的兄長于夫羅有,于夫羅死後,呼廚泉作爲弟弟,繼承了兄長的一切。

所以,他想把自己的侄女阿其格許配給閻行作爲妾室。

這種政治婚姻,閻行在内心既不期待也不抗拒。反倒是麾下的戲志才、周良等謀士文臣,對于與匈奴人的聯姻,持贊同的态度。

在他們看來,想要驅使草原上桀骜不馴的匈奴人,掌控匈奴内部的事情,除了強悍的軍力之外,栾提氏的單于血脈、名義号召也必不可缺。

軟硬兼施,雙管齊下,才能夠有效地馴服草原上的烈馬。

這也是他們爲什麽要選擇扶立呼廚泉繼任單于的原因。

閻行有時候也不禁在想,若非自己的子嗣,張蕊所生的庶長子閻碩尚在襁褓,裴姝、陸玥兩人也是剛有了身孕不久,隻怕這次遠征美稷,就得給自己的子嗣定下一兩門娃娃親,将來爲他們迎娶幾名匈奴栾提氏的女子了。

閻行迎着呼廚泉熱切期待的眼光,隻好收斂了自己擴散的思緒,笑着說道:

“客遵主意,在下鬥膽,也就生受單于的美意了。”

“哈哈哈,太好了,将軍,來,再飲一杯!”

呼廚泉得到了閻行肯定的答複,哈哈大笑,當即又要向閻行勸酒,俨然一副不醉不歸的模樣。

···

篝火照庭,一夕歡宴。

待到佯醉的閻行微醺回到自己的帳中,正要解甲歇息之時,帳外響起了急忙的腳步聲,鐵甲響動間,還有鮑出那熟悉的厚重的聲音。

“将軍,河東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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