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夜入敵營私議和

張濟營地。

“叔父,繡請求在軍中挑選能夠夜戰的精銳,入夜再攻一次吳山砦!”

退到自己營地,已經包紮完箭傷的張繡瞪着布滿血絲的眼睛,繼續向張濟請戰道。

張濟擺了擺手,他的眼睛中也透出精疲力竭的渾濁,這幾天的攻堅戰事,同樣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

“算了,今日你已經盡力了,白日已經傷亡了不少精銳,入夜就讓大軍都好好歇息,莫要再強行仰攻山砦了。”

“可是,可是我們已經被河東的兵馬阻擋了五日了,而且胡車兒他竟然也——”

張繡咬着牙齒,不甘心地說道。

“沒事,閻彥明困獸猶鬥罷了。胡車兒雖冒進而死,但雒陽城已經攻下,我還已經另外獲知,袁紹已經出兵援救張楊了。”

張濟臉上不乏得意,繼續說道:

“任他閻彥明再如何堅守,他哪裏能夠料到袁紹會出兵救援昔日的叛将,這一下處在河内的河東兵馬,想要迅速回師,也撤退不了了。”

張繡聽了張濟的話後,也終于露出了笑容,這是他們繼攻下渡過大河,攻下大陽之後,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隻是看到叔父臉上的疲倦後,張繡還是壓抑心中的興奮,選擇了告退。

張繡退下去後,張濟也返回到了自己的榻上,袁紹出兵援救張楊,這是間接上幫了自己的大忙,任憑閻豔小人如何垂死掙紮,最後也逃脫不了自己的掌心。

想到這些,張濟這幾日心中的沉郁也消散了不少,他一陣困意上湧,眼皮沉重,徑直和衣就這樣卧在榻上,沉沉睡了過去。

然後,他就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中,張濟突然發現自己身陷戰場,與閻豔各領一軍遙遙對峙。張濟心中大喜,終于能夠野戰河東兵馬了,他正要下令大軍齊進,進攻閻豔的河東兵馬。

突然自己的身後一陣巨響,風沙彌漫,還夾雜着火焰,在自己大軍的軍陣之後肆虐,風沙火焰之中,似乎有千軍萬馬,沖殺而來。

張濟想要看清突然出現的兵馬,是何方神聖,卻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想要穩住自己的軍陣,卻不料麾下的兵馬完全不聽自己的指揮,紛紛潰敗四散,然後他眼睜睜看着原本兵馬稀少的閻行揮軍也沖殺過來,一支箭矢竟然像是一隻巨隼一樣,能夠穿破軍陣,飛躍萬軍,筆直地向自己射來——

“呼呼呼——”

張濟被夢中的怪象驚醒了過來,此時天色還黑着,沒有放明,帳中的燭火搖搖欲滅,已經燃到了盡頭。

待到反應是一場噩夢之後,張濟還是忍不住後怕,他摸了摸自己的禅衣,已經被汗水完全打濕了。

他搖了搖頭,深感歲月不饒人,這幾日的戰事确然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竟然讓他卧在榻上就徑直睡着了,而且睡得死死的,竟然還會做夢。

回想夢中的亂象,張濟猶豫了一下,正在考慮要不要尋找知曉《易》的軍中文吏,前來解夢,還在猶豫之間,突然有親衛在帳外大吼。

“将軍,緊急軍情!”

“進來!”

聽到有緊急軍情,張濟頓時翻身下了床榻,他也顧不上自己身上被驚出一身冷汗,直接就讓帳外來人入帳禀報。

一名士卒風塵仆仆地沖入帳中,跪倒在地,劈頭說道:

“将軍,大陽急報,渡口的舟楫、渡河的浮橋被從上遊沖來的戰船順流而下,乘風縱火,盡數焚毀,而陝縣臨河囤積大軍糧草的糧倉也被不明來路的敵軍攻破。”

“舟楫、浮橋都被焚毀、截斷,大陽的兵馬隻能夠隔岸觀看火光沖天,夜間渡河艱難,隻怕糧倉重地已經不保了,特派快馬前來禀報。”

“甚麽!”張濟被這個消息吓得魂飛魄散,幾乎要跳了起來,他囤積在陝縣臨河糧倉的糧草,乃是他大軍命脈所在,張濟吞并了朱俊的兵馬後,盡管他強索豪強大姓的存糧,盤剝黔首百姓的口糧,可依舊養不活五萬大軍。

這就是他要在短期内吞并河東郡的迫切需要,而那聚集到陝縣臨河糧倉的二十萬斛糧草,則是他渡河四萬大軍的最後口糧。

就是害怕糧草有失,加上眼下運輸路途尚近,張濟才會把屯糧之所定在大河對岸,并留有兩千精兵防守。

現在反而聽到後方糧草有失,張濟又驚又怕,他沖上去一把抓住了那名報信的士卒,雙目圓瞪,仿佛要擇人而噬,口中難以置信地問道:

“這是大河,哪裏來的戰船?大軍的糧倉隔着河水,還有兩千精卒把守,怎麽可能會被敵軍攻破?你是敵軍派來的死間,想要詐言亂我軍心麽?”

那名報信的士卒被暴走的張濟一把抓住,吓得根本說不出話來,張濟反問着士卒,心中在燥亂之餘,也覺得士卒的話,不可思議。

大河之上,怎麽可能會有戰船?而河東的兵馬大部在河内,其餘的盡數在吳山這裏築砦抵禦自己的大軍,這麽可能還會有兵馬長途奔襲,繞到了自己的後方,而沿路城邑守卒無一人發現的,這分明就是在扯一個彌天大謊。

“他是河東派來的諜子,給我綁住嘴巴抓下去,嚴加看守,不得任何人探視!另外速派快馬,前往大陽察看。”

張濟嘶聲下令,立馬就有親兵将大喊辯解的報信士卒塞住嘴巴,迅速地拉了下去。

待到帳中隻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張濟突然雙腿發軟,無力地跌坐在地上,一臉無神,喃喃自問道:

“哪裏來的戰船,哪裏來的敵軍?”

···

“甘中郎将,你這是什麽意思?”

夜入敵營的麹演被甘陵的親衛收走兵器,孤身進入營帳之後,除了見到了河東敵将外,卻沒有能夠見到自己的侄兒麹英,他臉上頓時變色,厲聲問道。

“麹君,稍安勿躁,請先坐下吧。”

甘陵得知了麹演的身份之後,也很滿意,麹義能夠将他麾下得力的兄弟麹演派過來,證明還是很看重麹英這個長子的性命的,事情還沒有到達棄子盡忠、揮師複仇的那種不可挽回的境地,這就給了自己很大的斡旋空間。

麹演看了甘陵兩眼後,隻好選了一個席位坐下,等待這位河東敵将開出放人的條件。

甘陵等到對方願意坐下來商談後,才笑了笑,慢慢開始說道:

“麹君,麹家少君在我軍中安然無恙,隻是受了一些驚吓罷了,我自有飯菜醬肉供應,你無需擔憂,河東與河北,素無恩怨,若是能夠兩家解兵,麹家少君我自然會禮送回營的。”

聽到“兩家解兵”一說,麹演在心中冷笑一聲,也不願和河東敵将拖延下去,看着甘陵徑直說道:

“中郎将若是有意放回我軍被俘将士,那還請速速放回,由在下帶回軍中,至于需要多少金帛财貨答謝,甘中郎将不妨說個數量來,隻要我等能夠給的,絕無推脫。”

甘陵聽到麹演想要用金帛财貨将麹英等人贖回去,就知道了對方根本沒有罷兵言和的打算,他收斂笑容,看着麹演說道:

“這麽說,麹中郎将的意思,就是不願意退兵言和了?”

“軍令如山,濟人危難,恕難退兵!”

麹演所在,确實是爲了将麹英帶回營中去的,但臨行前,麹義也交代了他們的底線所在,這個時候絕不能夠任由河東的敵将擺布。

“好!”甘陵哈哈一笑,拊掌贊歎。

“軍令如山,濟人危難。可是以麹中郎将的韬略,難道看不出這河内的張楊已經救不了麽?”

“我聽說河北的兵馬在青州,與公孫伯圭麾下的田楷、劉備等将争鬥不休,在幽州,公孫伯圭已經攻滅了劉虞,吞并了這個幽州,列兵邊界,虎視冀州。而河北境内連年征戰,民有菜色,軍中軍糧不濟,士卒甚至需要仰食桑葚的地步了。”

麹演臉色微微變色,河北的大軍近年來連戰連勝,風頭正盛,隻是确實有後方軍糧之憂,沒想到這河東敵将對河北的形勢軍情倒是頗爲了解。

“就算麹中郎将不願退兵,那我河東也屯兵隤城,與你們河北的兵馬隔着清水對峙,你們如何能夠繞過我河東的兵馬,渡過清水去援救野王?”

“時間一長,你們不僅無法援救野王,隻能夠眼睜睜看着無援斷糧的張楊城陷人亡,還會因爲後方缺糧而不得不退兵。到時候,就是我河東大軍趁勢追擊之時了。”

甘陵心知一定要趁着弘農張濟入侵河東的消息傳到河北之前,和麹義私底下達成合議,此時看到麹演想要張口反駁,立馬就冷笑說道:

“我也不瞞麹君,此次我河東舉全郡數歲積粟,準備了五十萬石糧草,用于河内的戰事,若是戰事繼續拖延,他河東大軍與你們河北的人馬熬到入冬也不成問題,就是不知道野王城中的張楊,還有麹中郎将能否支撐到秋後收糧?”

麹演心中驚歎河東敵将對戰局的洞如觀火,但他也不甘示弱,準備尋到機會,趁着甘陵說完之後,立馬反唇相譏道:

“可笑,河東能舉數歲積粟,準備了五十萬石糧草,難道我河北堂堂一州之地,就支撐不起救援河内數萬兵馬的糧草不成,甘中郎将若是想要對峙耗到入冬,那我河北兵馬一樣敢于奉陪到底!”

甘陵聽到麹演的大話,停頓了一下,順着麹演的話頭冷笑說道:

“好,麹君好大的魄力,不虧是我涼地的豪傑!那我就再問麹君,就算你們河北舉大軍,轉糧運,逼退了我河東兵馬,難道就能夠得到半點好處不成?”

“麹君莫要忘了,我河東與冀州素無仇怨,而張楊可是從袁将軍麾下叛逃出去的!”

麹演不爲所謂,淡然說道:

“袁将軍雄才偉略,心中自有決斷,我等麾下将校,隻知奉命救援,可不會去理會中郎将口中的仇怨恩義!”

甘陵點點頭,還不願放棄。

“好,那我就說一說,麹君需要在意的事情。張楊與河北有隙,麹中郎将還擊敗過張楊,袁将軍也追殺過呂布,這兩人對河北、對麹中郎将可是忌憚得很,隻要我河東兵馬一退,他們兩人必定再次聯合起來,抵禦你河北的兵馬。”

“麹中郎将空耗兵糧,見惡于張、呂,又得咎于我河東,這不能括土建功,寸功未立的境地,豈不是要遭受袁将軍的怪罪?”

麹演聽了甘陵的話,臉色變幻,卻遲遲沒有開口,他來時麹義就已經交代過了不能夠退兵的底線,不要說是甘陵現下說得天花亂墜,哪怕是麹英現在就被河東軍卒架到了油鍋上,麹演也不能夠答應。

他知道私自抗拒軍令,無故退兵的下場,更何況還是爲了救麹英!

甘陵注意到了麹演的臉色,他也能夠窺探到麹演的一些想法,他歎了一口氣,轉而悠悠說道:

“當然,陵也能夠體會麹中郎将以及麹君的難處,若是麹中郎将願意和議,就算不退兵也未嘗不可。”

麹演聽到甘陵的話,眼睛瞪得奇大,他有點難以理解甘陵的意思。

選擇和議,但卻不退兵,那還要什麽議和?

看着甘陵臉上的詭異的笑容,麹演突然想到了什麽,脫口說道:

“你,想要讓我麹家與你私下議和?”

“對!這樣麹中郎将就不需要退兵,隻需要出兵虛張聲勢就好,也不會違抗袁将軍的軍令。”

“可笑,讓我等虛張聲勢,然後坐視你河東攻下野王,就算不違抗軍令退兵,我等依舊難逃軍法問責!”

“所以,隻要麹中郎将同意私下和議,我河東就送麹中郎将一樁大功!”

“大功?”

“對,以半個月爲期,我河東大軍攻下野王,麹中郎将擊滅呂布,各得所需,而屆時麹家少君也會毫發無損,從我這敵營之中逃生出去。”

麹演聽完了甘陵開出的條件,目光閃爍,半響沒有接聲,甘陵也不着急,繼續說道:

“我河東知道,袁将軍想要呂布的頭顱已經很久了,可是一朝失手,還是讓呂布逃到了河内,如今麹中郎将爲袁将軍攻滅呂布這頭虓虎,等于幫袁将軍除去了心頭大患,然後兩軍以清水爲界,河内的共縣、汲縣、朝歌等城邑皆歸麹中郎将,我河東兵馬絕不越過清水一步!”

“兩軍對峙,呂布蠢蠢欲動,若要攻我河東兵馬,就需要先攻滅汲縣,解除側翼憂患,這是人之常情。而半月之期,野王易手,麹中郎将又有斬将括土之功,對于麹家而言,隻有功勞,卻遠遠談不過罪過。”

“如此麹中郎将不費一兵一卒之力,就可以救回麹家少君,又能夠獲得斬将括土之功,也不必再冒着空耗兵糧、寸功未立、喪子之痛的風險,與我河東大軍苦苦相持,不知麹君可有意否?”

此時甘陵的話音淡淡,卻仿佛有一股難以壓抑的誘惑,麹演不自覺地擡眼看向甘陵。

他知道,面前的重利,宛如一碗有毒的湯藥,但對于麹義,對于麹家而言,都難以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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