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這座廣聚珍寶,号稱積谷爲三十年儲的“萬歲塢”,已經陷入到了一片混亂之中。
塢堡外,領兵而至的皇甫嵩在派遣騎士宣告讨賊的诏令和董卓授首的消息後,依然遭到了郿塢中的董氏族人的激烈抵抗。
皇甫嵩看着高牆上影影綽綽的董氏族人,他原本疾馳而至、火速攻打的心思反而平靜了許多。
董卓已經死了,這座耗費無數民脂民膏,爲他而修建的郿塢,就算有高牆深壑、有三十年的儲糧,陷落也是遲早的事情了。
駐馬而立的皇甫嵩指揮若定,他一面派兵佯攻,不斷消耗高牆上董氏族人的箭矢、木石,一面暗中派遣士卒四下收集幹柴,準備火攻郿塢。
郿塢的主宅大堂
身披皮甲、持弓攜箭的董黛趕到時,董家的婦孺老弱已經基本聚集在了大堂上。
董卓的老母、少妻、兒媳、幼兒等等,以及董旻、董璜、牛輔等人的女眷也俨然在列,堂上一片愁雲慘霧,除了老态龍鍾、行将就木的老祖母眼睑低垂、臉色如常外,其他女眷無不擔驚受怕、低頭垂淚,啜泣之聲不斷響起。
危急關頭,今日沒有進入長安、僥幸逃過一劫的董旻、董璜已經帶着一衆的董氏男丁還有奴仆、部曲,登上塢堡的高牆,極力抵禦塢外兵馬的進攻。
而聽着隐隐約約的厮殺聲,聚集到大堂上的董氏女眷個個臉色蒼白、哭聲不絕,平日裏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她們感受到一種發自内心的絕望的恐懼。
像擎天玉柱一樣支起郿塢一片天的董卓,竟然已經死了!
董卓在時,他的強權滲透到了每一個的内心深處,讓人面對他時,難免會惴惴不安,可一旦聽到董卓死訊的時候,董氏的女眷感覺自己的内心連着董卓的死訊也一同崩塌了。
男人們好歹還能夠在外面奮力一搏、拼殺抵擋,她們這些已經習慣了奴仆伺候的女流之輩,在這個時候,卻毫無能力,也不知道能夠再做什麽,隻能在淚水和不安中,默默等待着自己那悲慘的命運。
年紀還小的董白眼睛還透着靈光,她依偎在自家母親發抖的懷中,感受着最後的一絲溫軟,雖然還沒弄明白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但從母親還有其他親人的臉色上,她好像第一次明白了什麽是家族的末日。
當她的眼光瞥到匆匆踏入堂中的董黛時,不知爲何,她感覺到這個往日和她親昵、喜歡舞刀弄槍的姑妹,和堂上的其他人是完全不同的。
小董白忍不住掙脫了母親的懷抱,往董黛的身邊跑去。
董黛彎腰将董白抱了起來,她溫和地安慰了董白幾句之後,又将董白放了下來,轉眼去看堂上的其他人。
“今早我就一直覺得胸口發悶,夫君馬驚,朝服染泥之時,我還勸他莫去長安,可他執意進發,沒想到,就真的就出事了!”
董卓的少妻哭哭啼啼、自言自語地說道,她身邊幾名董卓的妾室好像也深有同感,神神叨叨地說起她們近來在郿塢之中遇上的各種不祥的征兆。
“夠了,我父英雄一世,又怎麽會真的中了朝中宵小之徒的暗算,塢外不過是些許暴民作亂,你等哭哭啼啼,反盡引來這些頹喪的晦氣。”
被董黛這麽一怒斥,原本已經哭出聲的幾個董卓妾室頓時不敢再出聲,隻能含着淚水,驚疑惱懼地看着董黛。
董黛是董卓的小女兒,董卓以往一直征戰在外,無人管教,其他族人又過于溺愛,養成了她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再加上她喜歡舞刀弄槍,此時的大堂上,除了董卓之母,反而輪到她最有威望了。
在喝止了堂上的沮喪言語後,董黛又自告奮勇,向老祖母主動請纓。
“祖母,孫女請求帶領族中女眷,跟随叔父等人,一同上陣殺敵!”
董黛的話擲地有聲,加上她英姿飒爽的模樣,堂上的女眷紛紛投來驚訝、羨慕的眼光,董黛卻将這些人的眼光視若無睹,隻是關切地看着堂上老祖母的神情。
她知道,自己的這位老祖母,并不是真的老眼昏花,年邁到什麽情況都分不清了。
董母微微擡起頭,原本微眯着的眼睛慢慢睜開,她望見了披甲持弓的董黛,眼中瞬間多了幾分柔和,她伸出枯皺的手掌,往董黛的方向招了招。
董黛臉上微微動容,她快步往自己祖母走去,堂上站立、跪坐的董氏女眷臉色各異地向兩側騰挪,給一身戎裝、健步如飛的董黛讓出一條道來。
董黛靠近自家祖母身邊之後,不複剛剛呵斥董卓小妾時的那副剛強模樣,而是像小女孩一樣,跪在在祖母的身邊,好讓祖母的手能夠摸到自己的臉龐。
董母的枯皺的手掌輕輕從董黛的臉邊掠過,她臉色如常,帶着慈祥的笑意,好像就如同在以往太平時光,看着在外面闖了大禍,又被喚到自己身旁訓斥的董黛一樣。
“真是我董家的好兒女!”
董母慈祥地笑道。
“祖母,孫女想——”
董黛還想要再次請纓,但這一次被董母用手勢拒絕了。
“陪祖母再坐一會。”
董黛一直在假裝的剛強氣勢,在聽到祖母的這一句話時,瞬間瓦解了,她強忍住眼眶中的淚水,盡量不讓别人看出她的異狀,隻是低聲嗯了一聲,就垂首不語。
其實,也許祖母的眼睛,看得比其他人還要明白。
董黛天性好動,此刻又心中焦躁。她聽着郿塢外的喊殺聲,她怕自己待會連再陪祖母坐一會都忍不住,又怕自己這樣坐着,很快就會堂上的其他女眷,看出自己臉上的異狀。
但實際上,這種無力的焦慮感,也沒能夠持續多久。
堂上的人已經聽到了有人在大喊“大門已經被攻破”、“逆賊董旻已經授首”的聲音,甚至還能夠聽到攻入郿塢的兵馬殺人放火的聲音,董氏的女眷瞬間亂作一團,若不是礙于董母往日的威嚴在,隻怕堂上諸人早就鳥雀四散、各自逃命去了。
“敵軍已經火攻,攻入塢中,快走——”
一名渾身染血、後背中了幾箭的董家部曲踉踉跄跄地闖入堂内,他話還沒說完,強撐着的一口氣已經消散,屍體徑直撲到在堂門口。
受此驚吓,董氏的女眷紛紛尖叫出聲,她們這個時候,終于知道,董黛剛剛所說的,不過都是安定人心的假話,郿塢實際上已經被攻破,她們是危在旦夕了。
眼看性命不保,董氏的女眷也不再顧及堂上的董母、董黛等人了,她們混亂地跑出大堂,往各自的居所跑去,董黛在混亂的人群中及時起身拉住了董白,不讓她被洶湧而出的人群裹挾走。
轉眼間,大堂上衆多的董氏女眷已經跑光。最後留下的,隻有董母、董黛、董白還有懷抱幼子的董卓少妻。
“得時者昌,失時者亡。理無常是,事無常非。往日仲穎殺戮無度,我身爲人母,不能教誨,今日該受此厄,隻是你們終究還年少,董氏族滅,小兒何罪?你等快快喬裝改扮,從這兩個暗門分散逃命去吧!”
說到這裏,董母看了看堂上的董黛、董白等人,慈祥一笑,從她的席位後面推出了一個包裹,揮手示意身邊的董黛打開。
董黛驚訝地将包裹打開後,眼眶瞬間就紅了。裏面是喬裝打扮的粗布衣物、草木灰,還有逃亡的幹糧水囊、一方圖畫,原來祖母早就爲她們默默準備好了一切。
“奉旨讨賊!殺啊!!!”
郿塢内再次喊聲大作,這一次其中還夾雜着女人哭喊求饒的聲音,想必是那些逃亡的董氏女眷,正好在塢内撞上了剛剛攻入塢堡的敵軍。
“速走、速走!”
董母聽着逼近的喊殺聲,臉色如常,她說完這最後一句,就起身弄亂了自己花白的發髻,披頭散發猶如一個瘋瘋癫癫的瘋老婆子一樣,顫顫巍巍往堂外走了出去。
董黛知道祖母是要去替自己這些人拖延時間,她眼中含着淚水往祖母的方向拜了拜,然後迅速用草木灰将自己和董黛裝扮得蓬頭垢面,又和董黛兩人穿上了粗布衣物,裝成逃難的奴仆。
董卓少妻也依樣畫葫蘆,飛快地給自己改頭換面,變成一個髒兮兮的奴仆。
兩人相視一眼,董卓的少妻有些尴尬,兩人迅速做了約定,各自挑了一個方向,董黛拉扯着小董白,董卓少妻抱着幼兒,分散往暗門方向逃命去了。
蓬頭垢面、奴仆打扮的董黛拉扯着董白,咬着牙,奪路逃命。她看到了人馬混亂的塢堡内,有一隊隊甲士在無情殺戮自己的族人、争奪财貨女人,她心痛如絞,卻無能爲力,隻能夠埋頭拉着董白,在慌亂逃亡的奴仆之間穿梭而逃。
好幾次遇上了危險,不得不繞路,調轉方向再逃,最後一次遇上了一隊瞥見自己的甲士,董黛狠心一咬牙,就抱起董白往最近一間已經着火的房屋内沖了進去。
在煙火中,被煙熏火燎的董黛不知自己忍了多久,或許是一小會的時間,或許是一輩子那麽長,她僥幸從另一個方向的窗戶跳了出去,狼狽地找到暗門,和董白鑽入草叢,穿過林子,等到實在跑不動了,還在下意識地繼續向前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