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行此時披着貂裘,在這處破去浮冰的汾水邊上垂釣,當他看到浮漂上下搖晃時,就哈哈一笑,起身收杆,就一條巴掌大的鲫魚收歸身邊的魚囊之中。
在這冬日裏,大雪已經前後消停了兩天。如今臨汾、绛邑兩地的農忙時節也已經告一段落,入秋播種下去的宿麥在入冬之後,有了冰雪的滋潤,長勢不錯,因而今日難得空閑下來的閻行,又帶了部分幕僚佐吏,出城巡視臨汾城外的幾處屯田點。
在視察完了屯田處宿麥的長勢和屯田民戶的情況之後,嚴師臨時起意,要往汾水邊破冰垂釣,閻行知道他是有閑情逸緻之人,也随即下令一行隊伍,調轉原本的回城方向,往最近的一段河岸而來。
能夠在冬日裏,有這樣垂釣江雪的閑情逸緻的人,原本就是少數,所以閻行也沒有讓所有佐吏幕僚,也冒着嚴寒來河邊垂釣,大多數人都留在不遠處一處爲屯田點修建的廬舍之中,而閻行則陪着嚴師一同到這河邊垂釣。
閻行手下的親衛早早将靠近河邊的浮冰鑿破清除,然後重新裹起毛氈,散到不遠處的四周拱衛着,以免打擾了閻行、嚴師兩人臨時興起的垂釣雅興。
“原本老朽還以爲校尉擅長戰陣兵争之事,不擅農事百業,可沒想到,校尉不禁懂農事,而且這魚也釣得不錯。”
雖是氣候嚴寒,但嚴師還是手腳麻利地起身收杆,将魚兒納入自己的魚囊之中,他聽到閻行欣喜的話語,那種已顯溝壑的臉上也綻出笑容,說出了他心中的想法。
閻行确實和他在牛尾聚初次相見之時,發現了很大的改變。當時的閻行,雖然兵敗之後,卻依然鋒芒咄咄,氣勢一經點燃,身上的戾氣也随即升騰而上,爲此嚴師還含蓄地告誡過他。
而如今,閻行已經擺脫了當年兵敗逃亡時的困厄,手擁強兵、經營河東,他的實力也有蒸蒸日上之勢,可這個時候的閻行,反而不如最初相見那樣,銳氣逼人,反而是将他的鋒芒慢慢内斂,此時就算有人再想要刻意誘導,閻行也能夠做到泰然靜處、波瀾不興了。
這些改變,就連閻行本人,也未必能夠盡數感覺到。他自身在涼州聯軍、在俘虜營、在徐榮麾下,被消磨了不少棱角,但銳氣卻沒有被嚴重挫傷,從而又凝練出一種持重沈毅的氣質出來,這一點改變,嚴師比閻行本人還要看得清楚。
不過眼下,閻行卻不想将垂釣的話題引到自家的身上,他從容一笑,看着嚴師,說道:
“其實,豔未必就是擅長垂釣之人,隻不過,這垂釣和打仗,也是有相同之處的,故而略有所得罷了。”
“哦。”
嚴師聞言也看向閻行,他也有些好奇,閻行所言的垂釣和兵仗的相同之處在哪裏,莫非他們手中的魚竿,也能變成戰場上刺殺敵人的長矛不成。
閻行上餌後,重新下竿,他将眼光放在自家的魚竿身上,看着浮标開始緩緩說道:
“這軍争之勢,說到底,無非就是兩個字,‘算’和‘騙’。算準了敵軍的兵力強弱、用兵動向,我們就能夠調兵遣将、從容應對,而成功欺騙了敵軍的眼睛、耳朵,我等就能夠避實擊虛、以弱勝強。”
“垂釣同樣也是這個道理,這段水域河面開闊,水流平緩,原本就是我等算準了的魚群聚集之處,而騙,就是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明明是要吃它的肉,卻偏偏要在魚鈎上抹上了香餌。”
“而在做好了這兩者之後,我等需要的,也就僅僅是一些耐心和運氣,來等待魚兒上鈎的那個瞬間了。”
聽完閻行的言論,嚴師眼中異彩連連,他所學甚雜,兼容儒、法、道多家學說,聽到閻行将軍陣之事,和垂釣輕易地聯系起來,他确實也是在心中深有同感,這恰恰契合了道家“大道至簡”的宗旨。
轉回眼前的河面,嚴師雖然一直在忙于屯田的農事,但他也敏銳地感覺到了,在兵事上,閻行似乎在又在暗中籌備着一場大規模的用兵。
“耐心我相信校尉定然是有了,不過卻不知道校尉想要的運氣,是否已經到達?”
閻行嘴角微微勾起。
“等!”
定國之術,在于強兵足食,閻行手下的人馬,經曆過多次戰事,已經磨砺成一支精銳的兵馬。而嚴師的到來,也讓足食這一塊的短闆,開始被慢慢補齊。
绛邑、臨汾的屯田制度,說到底,就是要統一整合兩地的田地資源,然後将那些失去田地的流民強制安置在這些屯田點上,讓他們恢複生産,源源不斷地爲兩地供應糧食和布帛,從而以此爲基礎,将局面擴展到百業上,最終實現百業俱興的景象。
而屯田之事,最難的就是最初的整合土地、安置流民,在過去的一年多的時間裏,閻行等人一直在做的就是這一些事情,如今基礎已經夯實,溝渠水利也在兩地全面展開,更重要的是,在頂着一個典農史頭銜的嚴師的統籌和帶領下,一批屯田的佐吏和一套完整制度,已經出現了。
這意味着,閻行日後收複了河東北境,就可以全面複制這一套模式,讓河東北境的城邑鄉闾,真正轉化成爲爲閻行的陣營不斷提供兵糧錢帛的重要地盤。
所以,閻行在這個農閑的季節裏,依然與安邑的甘陵、長安的李儒、平陽的楊奉、绛邑的賈逵、聞喜的裴家都保持着聯絡,爲開春的戰事做好前期的情報準備。
如今關東的局勢,袁紹和公孫瓒的冀州争奪戰才剛剛開始,此外雙方的勢力又在青州等地對峙着,而袁術和劉表的荊州争奪戰則早已進入到了白熱化,可是袁術在損失了孫堅這員猛将之後,攻勢已經呈現疲勢,局面也漸漸變成拉鋸起來。
在這兩大陣營之外,又有曹操、麹義、朱俊、劉備等人物在中原大地上異軍突起,加上流竄襲擾的南匈奴、黑山軍、黃巾軍,關東州郡的群雄互相攻伐,短時間内他們已經無暇顧忌三河、關中之地了。
而關中之地,董卓返回長安後,爲了鞏固自家的權威,出行乘坐青蓋金華車,還傳呼三台尚書以下到他的府中奏事,又大肆封賞董氏一族,讓自家族人充斥朝廷内外。
眼看着董卓的權勢日益膨脹,朝堂之中的暗流湧動也更加洶湧,最後釀成了一場驚心動魄的伍孚刺董案。
這樁刺殺案牽扯甚廣,朝中的何颙、荀攸入獄,議郎鄭泰逃亡投奔袁術。但遇刺的董卓卻并不打算就此罷手,内外受挫之下,他的性情已經變得愈發暴戾起來。
董卓随後就展現了他的雷霆手段,殺死了張溫、逼死了皇甫規的遺孀、誘殺了北地的反叛軍士,又誅殺了部分關中舊族,用他最熟悉的方式來震懾人心,讓朝野内外變得萬馬齊喑、鴉雀無聲。
然後,躊躇滿志的董卓移居到新修建的郿塢之中,大量搜刮财物充實郿塢,并儲備了三十年存糧,一面号稱要坐觀天下成敗,一面又牢牢遙控着長安朝廷的運轉。
因此,當董卓得知往日的死敵孫堅已經戰死,關東州郡又自相攻伐時,他喜形于色,當即就議定了,來年開春要大規模進攻關東州郡的打算。
調遣兵馬的檄文,也已經快馬送到了河東安邑。
這種東、西雙方自顧不暇的局面,對于經營河東的閻行而言,無疑是如魚得水,随心所欲。
不過,倒是還有一件事情,需要閻行操心。
“嚴師,如今绛邑、臨汾屯田之事初奏成效,兩地百業待興,可莫要被長安新鑄的小錢,壞了這來之不易的局面。”
閻行看向嚴師說道,嚴師聽到了長安小錢的事情,也開口說道。
“近來臨汾的市面上,确實是有不少小錢湧入,比以往增加了許多,雖不好明令禁止,不過縣寺已經頒發檄文,規定在市中以及軍政有關的交易,一律以米、布結算,士民心中也有數,那些小錢明面上流通不了,自然無法壞了大事。”
閻行聽到嚴師的對策,想了想,也點點頭。
眼下河東諸多城邑,終究還是歸長安朝廷管轄的,明目張膽廢除長安新鑄的小錢是不行的,不過如今绛邑、臨汾兩地百業待興,市井之中的交易,還是以物易物占據多數,嚴師的辦法,就是用政令鞏固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以此來達到限制長安小錢流通的目的。
其實,在中央朝廷威望一落千丈,無力控制地方鑄币權的情況下,各地割據的群雄,利用鑄币錢來斂财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這種事情,前漢的公孫述做過、今後的劉備、孫權也同樣會去做,甚至乎民間,也有一些不法之徒利用這個機會,鑄造私錢,來斂财牟利。
而按照劣币驅逐良币的規律,原本市面上的漢五铢就會越來越少,市面上充斥的都是這些粗制濫造的劣币。這個時候,如果不能夠采用強有力的手段來打擊違法亂紀之徒,限制這等劣币的流通,那麽倒退到以物易物的交易模式下,也算是一種折中的應對方式。
畢竟,以物易物這種模式,将會是接下來這個亂世數十年的主要交易方式。不過,若是又單純将這種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的倒退,盡數怪到鑄造小錢的董卓頭上,就顯得見識有些淺薄了。
貨币這種流通物,本來就需要建立在社會物資生産充裕,可以用以互通有無的基礎上,設想天下大亂,城邑鄉野都盡數打成了一片廢墟,農夫不得耕,農婦不得織,這個時候的貨币就已經失去了它原有的作用,不管有沒有董卓的小錢,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都會在這個動蕩的亂世中出現,并且形成主流,直到亂世結束的那一天。
想通了這些,閻行也就認同嚴師的對策的可行性,而嚴師量入爲出的統籌能力,閻行也抱有信心。
因而,閻行将目光又重新投向了深邃不明的河水,此時他的浮标正在上下浮動,閻行甚至能夠感覺到了魚竿上有一股大力的拉扯,他聚精會神注視着河面,手中也開始收杆。
大魚,已經上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