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楊奉

“我認識你!”

幾個簡短有力的字眼在楊奉的口中吐出,周良的随從這個時候也從容一笑,毫不畏懼地看着楊奉。

“汾水邊上,我倆确實見過。”

“恩,那一次,你率領一股騎兵突陣,可是殺了我等不少兒郎。”

楊奉突然又換上了惡狠狠的語氣,好像又要再次發難一樣。

周良的随從并沒有被楊奉的疾言厲色給吓到,他一面警惕着虎視眈眈的白波甲士,一面分出精神應對楊奉。

“彼時戰陣相争,各爲其主,如今我等攜帶善意和厚禮而來,渠帥卻因爲小怨就來加害從遠方趕來的客人,莫非這就是渠帥的待客之道麽?”

面對周良随從的質問,楊奉愣了一愣,但随即就發出了肆意的大笑聲。

“哈哈,既然入到我的帳中,來客卻隐瞞了自己的姓名身份,又手持兵刃,怎能怨恨我不以禮相待呢?”

周良随從和周良聞言快速交換了一下眼神之後,将環刀放下,周良随從向上首的楊奉行禮說道:

“在下酒泉楊伯陽,見過渠帥。”

楊奉也重新坐回自己位置上,呵然一笑。

“剽疾輕悍,好一個楊伯陽,我記下了,卻不知你在西涼軍中所任何職?”

“楊君乃是校尉的好友,在軍中統禦我中軍的精騎。”

周良看到原本岌岌可危的情形又開始緩和,他在剛剛這段時間裏也想了諸多對策,此刻見狀連忙挺身而出,接上了楊奉的問話。

楊豐在閻行的軍中,身份頗爲特殊,他既不是閻行的麾下,也不像典韋那樣是被閻行降服、豢養的猛士賓客,反而更像嚴師一般,在閻行的帳下,暫領着一份差事,而且因爲他對閻家有大恩,所以閻行對待他也是禮遇有加。

此番出使,若非楊豐主動請纓,閻行不大可能将他派遣出來。

楊奉并不知道這些,聽到楊豐是閻行的好友,而且還統領着中軍的精騎,在心中估摸着在閻行的西涼軍中,也是個重要的角色,他想起之前有心人的建言,有心要挑釁兩人,當即又挑着濃眉,出言問道。

“昔日在汾水之畔一戰,楊君勇力絕倫,卻不知當今西涼軍中,如楊君者,又如幾人?”

周良聞言心中頓時一咯噔,他倒是沒想到,這個外表粗犷的白波渠帥,心思倒也頗爲狡猾,他想以此來窺探西涼軍中的虛實,若是按照遊說之士的說法,自然是無中生有,虛張聲勢。

可這又牽扯到了楊豐身上,不可以不謹慎回答。

就在周良籌措用詞之際,楊豐卻已經灑然一笑。

“我軍校尉,智勇足備,麾下忠義骁勇之士,動以百數。如豐這等才庸力淺之輩,車載鬥量,不可勝記。”

這番話回絕了楊奉的挑撥,但坐回位置的楊奉卻還是不信,他又冷哼一聲,繼續問道:

“那日,突陣的還有一須髯如戟的壯漢,手持鐵戟,運轉如飛,連殺我軍多名銳士,卻不知,他又是何人,在軍中所任何職?”

“渠帥所言,乃我軍中的勇士典君,現在我軍校尉帳下效命,如此等力氣高上者,在軍中,還有近百人。”

聽完周良的回答,楊奉臉上還是将信将疑,但卻沒有再直接出言質疑,而是面色隐晦,沉默地思索起來。

周良見到楊奉臉色有所動搖,也鼓了一口氣,趕緊趁熱打鐵,擡高語氣,半帶恐吓地說道。

“當今時局動蕩,群兵競起,愚者困于時厄,智者勇于成事。蕩寇校尉以王師之威,虎行河東,所向無不擊破,失陷城邑,朝夕可複,兇醜頑嚚,宜可廓清。”

“渠帥以英傑之才,而統骁銳之旅,自當順應時勢,歸附朝廷,豈可求食草間,常爲小盜而已。我先前所言,前程不可限量與困厄隐晦之言,實非虛言,渠帥還請深思,若迷途不悟,我恐汾水之敗,亦欲複現于今日矣!”

楊奉此時聽完周良的話,臉上雖然隐晦不定,但卻最終沒有再暴怒而起,他沉默了一會,也緩和口氣,說道:

“尊使所言,奉已知矣。不過我楊奉就是一個粗人,卻不知道,尊使口中的順應歸附,究竟是要我做甚麽,而你們,又能夠給我什麽?”

楊奉雖然自稱是個粗人,但對于自己核心利益的東西,他卻還不算模糊,他雖然因爲兵敗、疫病、饑荒等緣故,損失了不少兵馬和民衆,但現下至少還統領有萬餘民衆,士卒數千,如果歸附閻行之後,得到的好處,還不如自家當白波渠帥的多,那他又怎麽可能甘心屈服在閻行之下。

周良聽到楊奉終于開口,和自己商讨其中的利益,不由笑了一笑,在來之前,閻行等人已經和他商議過了,他們來招攬楊奉,自然要給出足夠豐厚的誘餌,隻要楊奉心動,就不怕他不上鈎。

“校尉也知道渠帥這邊處境困難,所以校尉坦言,他暫時并不需要渠帥做些什麽,而隻需要渠帥廣開通衢,在臨汾和平陽之間,保護出一條商路來,以通有無,這樣就可以了。”

楊奉死死盯着周良,似乎想看穿他微微張阖的嘴唇後面是否還藏着誅心的利劍,口中猶自不信。

“就如此簡單?按照你等所說的去做,我又能得到甚麽?”

“恐怕渠帥眼下最需要的,是安邑的鐵、是解池的鹽、是南境的粟米布匹,而這些,都是我們能夠給的!”

楊奉聽到鹽鐵、糧布,眼中異彩連連,他确實心動了。

不過他還不放心,又試探着問道:

“既然是交易,那你們又需要甚麽?”

“西河、塞北的胡馬、毛皮、藥材,乃至于流民中的丁壯生口,這些我們都可以接受。當然,其中獲利,渠帥無需擔憂,畢竟我等最想要的,是渠帥本人的善意。”

周良的話,聽到耳中,徹底讓楊奉的内心活動開了,白波軍縱橫數郡之地,自然有途徑從西河等地方收購胡人的良馬、毛皮,但是數量也不多,用來自用尚且不足,哪裏有多餘的戰馬可以和西涼軍交易,不過聽周良的意思,這條走私的商路,更多的,是自家所部和西涼軍溝通往來的渠道,也是西涼軍供給自家物資的捷徑。

如果真如對方所言,那自己在付出極少代價的情況下,不僅很快就能夠恢複元氣,并且還能夠得到一個強大外援,繼續壯大自己的勢力,甚至于能和郭太所部的白波抗衡,這其中的利益,由不得楊奉不動心。

“我聽聞你們軍中也感染上了疫病,而且你們近來又招攬了衆多的流民,怎麽可能會有足夠的糧食和布帛,用來和我交易,乃至供應呢?”

楊奉心動之餘,還是保留了幾分理智,他還是不太相信,這等目前看起來,對自己一本萬利的事情,西涼軍有這個能力,能夠承受。

“這一點,渠帥就無需多慮,隻需渠帥能夠打通道路,确保安全,我等自然能夠保證,将糧布鹽鐵送到渠帥所部之中。”

周良适當地保持了己方籌碼的神秘感,隻有讓楊奉抓摸不透己方的底牌,才能夠最大限度地激發他的**,和保證他不會迅速脫鈎。

周良的緘口不言,自然讓楊奉心中抓狂,他霍然起身,但卻又不好再次發怒,隻好在自家位置面前來回走動了幾步,才再次看向周良。

今日周良帶給他的,絕對是一份看起來豐厚無比的大禮,雖然楊奉隐隐約約感覺到了危機,但他還是忍不住想要去接手。

“好,這事,我就答應下來了,還請尊使返回告訴你方的校尉,就說我楊奉,願意和他做這一樁交易,不過如今道路不靖,遠近也多斥候,爲防萬一,尊使和楊壯士,可先在我營中将歇一夜,等到明日,我再派心腹,暗中護送你們返回臨汾。”

“如此,我等,就多謝渠帥了。”

···

月色黯淡,篝火分明。

楊奉營中,成功完成了出使的使命的周良坐立在帳中,心情還是頗爲激動,他看着案幾上楊奉款待他們的酒肉,呵然一笑,向給楊豐舀了一勺酒後,才給自己舀酒,随後舉杯跟楊豐笑道:

“出使之前,軍中徐司馬曾言,楊奉此人勇而寡慮、專用威命,故而校尉與我等商定,與其相談,需挫其威厲,誘以厚利,方能奏效,如今果然如此,此次不辱使命,理當慶賀。來,楊君,我先敬你!”

周良笑着邀楊豐共飲,酒入喉中,想到之前他展露的三寸不爛之舌,心中不禁沾沾得意。

楊豐卻隻是淺噙一口,随後說道:

“白波軍中法令不嚴,我先前窺探了一下,隻見楊奉營中的士卒面有菜色,其部已是困窘不堪,可見對我軍的招攬,他也早有動心。”

“可會面之時,他卻故意在我等面前食肉飲酒,又以酒肉款待我等,加上先前的驟然發難、刺探我軍虛實,足見其人色厲内荏,又野心不小,正是校尉可以用來分化白波内部的人。”

周良沒想到楊豐看似言行不顯人前,卻旁觀者清,對楊奉營中的情況看得如此通透,再想到之前在楊奉帳中,對方的拼力相護,臉上的笑容更盛,他由衷說道:

“楊君明見,此前在帳中相護之恩,良在此多謝了。”

“周君客氣了,我等來時,校尉和戲史部,都曾特意叮囑在下,務必要護衛好周君的安全,在下受人之托,又豈敢懈怠,讓些許小卒誤傷了周君。”

周良聽了楊豐的話,愣了一下,閻行行事的方式,他是知道的,知人善用,謀定後動,臨行前叮囑楊豐,實屬正常,這自然不能讓他驚訝。

他詫異的是,戲志才,也特意叮囑楊豐了。

“戲史部也曾出言?他怎麽說的?”

周良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楊豐,楊豐也看了看周良,沉吟了一下。

“戲史部曾言,若如徐司馬所述,楊奉此人,粗莽不守禮數,以力稱雄白波,必好折辱來使,以厲威嚴,故而叮囑在下,若事有不諧,務必奮力相抗,無使縱其淫威,末了還表示,要保護好周君的萬全。”

聽了楊豐的話,周良半響無語。之前閻行一心要招攬戲志才的時候,周良爲了表忠心,也爲閻行出謀獻策,可等到戲志才正式在閻行帳中效力時,周良又感到明顯的威脅。

特别是,當戲志才在閻行不在之時,能夠統籌軍中上下,位置已經越走越高的時候,周良心中的嫉妒也日漸增加。

故而,在閻行帳外的時候,周良以軍中老人的身份,在戲志才面前,秀了一次優越感。

不過換到現下,當時的周良有幾分優越,時下就有幾分赧然。他放下酒觞,歎了一口氣,悠悠說道:

“君子不言己功,戲君運籌帷幄,寬容雅量,此等高才馨德,良今日算是明白了,校尉當初爲何,要苦心招攬他爲己用了。”

···

于此同時,楊奉的軍帳中。

楊奉先前随手扔下的那大塊彘肩,此刻已經被他重新撿起來,啃了一個幹幹淨淨,連些許肉絲也不放過,等到再也吮吸不出任何肉味的時候,他才意猶未盡地放下了手中的骨頭。

這時,帳外也有人急匆匆地走了進來,看到楊奉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他杵了一下腳跟,發出聲響來,口中着急問道:

“楊渠帥,你答應了那名使者了?”

“是啊,程銀,先前你告訴我的,先兵後禮,試探西涼軍的來意和虛實,我都已經試探過了,和西涼軍做交易,我等是絕對能夠獲得不小利益的。”

楊奉擡眼看了候選一眼,口中應付着說道,顯然對對方這等語氣和行爲,心中已有不滿。

如今的河東北境,除了白波軍占據城邑、稱雄一方之外,還有聚衆自保的一些地方豪強、草莽豪傑,最主要的,就是程銀、侯選、李堪、馬玩這幾人。

他們其中勢力大的有部曲、民衆兩千戶,勢力小的也有千餘戶,依托山澤險峻之處,修建了多重砦栅,耕耦自給、人多習戰,就算是人多勢衆的白波軍,短時間内也是吞并不了他們的。

但爲了良好的生存環境,程銀、侯選、李堪、馬玩等人也和白波軍各部的渠帥多有往來,爲白波軍提供部分的軍糧,以尋求白波軍的庇護。

程銀本人與楊奉所部是交好的,在西涼軍征讨白波,北境愈發動蕩的情況下,兩人也是越走越近,程銀本人有些謀略,經常入營爲楊奉出謀劃策,之前在和西涼軍搭上線的時候,還特意爲楊奉建策,不過現如今,兩人在其中輕重緩急的程度上,顯然是有了分歧。

“楊渠帥,你怎能隻顧着眼前的利益,不看長遠的,這樣輕易地答應了西涼軍的來使,就算你不擔心西涼軍使詐,也要顧忌一下郭帥、胡、韓等渠帥的存在啊!”

“那又怎樣,之前說該見的是你,現下說不該的也是你,我意已決,你就不要多言了,如今軍中士卒饑寒交迫,這西涼軍送來這等好處,我又豈能拒絕。”

“再說,眼下都過不下去了,又哪裏還顧得了長遠的,好了,你大可放心,我所部若能複起,其中好處也是少不了你的。”

楊奉雖然對于程銀的意見不屑一顧,但還是寬慰了一下程銀,程銀眼見楊奉一意孤行,他又急又躁,苦于無計可施,隻能跺了跺腳,行禮告辭後,轉身就又走出了帳外。

楊奉對于程銀這等膽薄寡斷的行爲嗤之以鼻,他冷笑一聲,轉而看向那塊他扔下的骨頭,赫然拔出腰間的環刀,狠狠地砍了一刀。

他在白波軍中也待了幾年,這白波軍的前程他比誰都看的明白,郭太、韓暹、胡才這些人,現如今,就如同這塊已經食之無味的骨頭一樣,而他楊奉,就是要借着西涼軍這把利刃,将他們一塊塊剁碎後,再盡數地并吞了。

ps:《魏略》:時又有程銀、侯選、李堪,皆河東人也,興平之亂,各有衆千餘家。

演義之中的西涼八部将,實際原型人物,就是網上所謂的關中十帥,即在李、郭之亂平定後,關中出現了一個軍事的真空期,趁着這個時候,馬騰、韓遂等涼人進入到了關中,與其同時,也有部分河東的豪強,渡過黃河,進入到了關中平原,這些人馬最終就形成了割據關中的大小軍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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