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固聽到了閻行的話後,會心一笑,拍了拍手,三位衛家主事之中爲首的一位,立馬起身,将一直放在身邊的一卷帛畫遞到了閻行的面前,在案幾上緩緩展開。
閻行看着畫卷中的阡陌縱橫的區域,眉頭擡了一下,心中已經明了,這圖中所畫的區域,他在挂在自家壁帳的輿圖上不知道看過了多少次,俨然就像是刻在他心中一樣。
“貴家是想要沿着汾水,從臨汾到平陽的千頃河岸良田啊!”
衛固聽到閻行的話,淡淡一笑,并不搭話,而是那一名近前鋪開圖畫的衛家主事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道:
“閻君說笑了,這些田地其中原本就有一部分是鄙家的,多是薄田劣地,再加上白波肆虐,無主田地與其擱荒廢置,就不如讓予鄙家,也好讓我等勤加耕作,供應大軍的軍需!”
看着衛固和那名衛家主事的笑臉,閻行的手指在帛畫中的阡陌縱橫的田畝上輕輕扣動了幾下,呵的一笑,低下來的臉上卻慢慢冷淡下來。
衛家看中的田地,正是他規劃的實行屯田的地方!
農業乃是世間百業之本,而水源則是農事的命脈所在,衛家不僅眼光毒辣,而且膽子也是奇大,竟然想要通過這一次借糧的機會,利用閻行的西涼軍,一口吞下這汾水沿岸最肥沃的千頃良田。
衛家也知道閻行的西涼軍移駐河東之後,既是爲了供應原本就緊張的軍糧,也是爲了安置北境的流民,不斷在整合绛邑、臨汾的無主田地,組織流民進行屯田,雖然目前收效甚微,但是有了這樣的一個名目,利用他們,鲸吞汾水沿岸的大片抛荒良田,也就有了上好的機會。
雖然以常價半借半給出去十萬石糧食着實肉痛,但從長久利益來看,擁有汾水沿岸的大片良田,依然是一本萬利的事情,衛家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敢于如此明目張膽地伸手拿地,他們依仗着也是如今天下,還有河東境内這個微妙的局勢!
衛固看着閻行在案幾上輕叩的手指,知道他在心中思考着得失,不由有恃無恐地笑了笑,他知道面前這個蕩寇校尉也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物,爲了他在董營之中的地位和權勢,才會如此汲汲進取,奮力讨賊。
如今戰事雖然打勝了,可是爲了鞏固西涼軍的根基和他本人的地位,這個蕩寇校尉必然需要尋找辦法彌補大軍軍需後勤匮乏不足的漏洞,而自己手中恰好就緊緊握着他汲汲追求的糧食,這就如同扼住了他的咽喉一樣,哪怕他是一頭猛虎,受制于人的情況下,也不得不乖乖地伏地。
“衛君之請,隻怕在下難以成全!”
什麽!
閻行驟然炸響的這一句話,讓衛固瞬間瞪大了眼睛,他詫異地張開了嘴巴,但卻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在心中莫名湧起了一股被戲弄的怒火。
隻是終究礙于自家和閻行的身份,衛固還是很快就收起了腹中騰起的怒火,而那名展開圖卷的衛家主事則又氣又怒地出聲相問:
“閻君這是何意,鄙家相助軍糧十萬石,以充軍需,此等恩惠,莫非還要不來幾頃薄田麽?”
閻行毫不理會那名衛家主事的質問,這樁交易的得失在剛剛他已經認真地思量過,若是答應了衛家的要求,那無疑于飲鸩止渴,衛家這等勢跨郡縣的豪大家,原本在河東南境就是樹大根深,如果這一次還讓他通過借糧的機會,在河東的北境也插上一手,那日後勢必會形成尾大不掉之勢。
如果閻行隻是單純爲了清剿河東的白波而來,那或許還會爲了眼前短暫的利益,捏着鼻子和衛家進行交易,可是閻行所部奔赴河東,看中的就是河東郡倚山阻河的地利和鹽鐵糧帛的物産,又豈能夠讓衛家利用借糧的機會,順手就摘了閻行帶兵連番血戰得來的桃子。
換句話說,白波軍是嘯聚山林的猛虎,那衛家、範家這些實力強橫的地方大姓就是野心勃勃的豺狼,閻行是要趁着天下大亂,利用武力控制河東郡這一塊地盤作爲立身之基的,而衛家、範家實力強勁,或明或暗,都已經成了日後阻礙閻行行動的磐石。
衛家要是稍微有露出一絲和洽的善意,而不是骨子裏透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閻行可能還會猶豫是否要繼續和衛家再虛與委蛇下去,可是就目前來看,衛家的野心顯然也是超出了閻行等人原本的想象,一股強勢善戰的外兵,和實力龐大的本土大姓豪強,同時盯上了同一塊肉,事情也就絕不可能在和和氣氣中妥協了事。
劉喬看着帛卷中的阡陌田畝,也知道了閻行爲何變臉拒絕的原因,他擡眼直視衛家主事的質疑,口中也不再客氣,反駁相譏地說道:
“常言道,富者有彌望之田,貧者無立錐之地。河東大姓豪強橫行無忌,侵吞公田,欺淩私民,貴姓也俨然在列,河東白波肆虐,死灰複燃,根源就在于流民居無所安,不得不栖息從賊,如今貴姓一張嘴就是要汾水沿岸的大半的良田,奪了河東無數生民賴以耕種的田畝,這口未免也張的太大了吧!”
坐在上首的衛固面對反诘,冷然一哼,終于親自開口說道:
“閻君自從來河東之後,所作所爲,許多人還看不明白,可看今日所言所爲,隻怕志向不小,鄙家張的口雖大,可閻君的心志,隻怕也不小吧!”
說到這裏,衛固甩了甩衣袖,臉上挂着冷笑說道:
“百足之蟲,至死不僵,若是有人自認爲,能夠以一己之力抵定亂局,那我等也不妨拭目相待,看一看是何人裹屍沙場,匹馬無還!”
話說到這地步,衛家的意思,顯然就是你不願在田畝上順從我的意願,那我也自然不會販賣一斛到北境去,幹脆就坐壁上觀,旁觀閻行所部的西涼軍和實力受損的白波軍拼個你死我活之後,再對田畝之事徐徐圖謀進取。
周良也嗅出了衛固話語中威脅的意味,他看了看閻行之後,才開口回應說道:
“衛家自诩高門大族,卻不料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君等專營小利,不顧大義,豈不聞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河東北境南境唇齒相依,唇亡則齒寒,如今棄北境局勢于不顧,我隻怕,衛君及諸位之憂,亦難以消弭!”
周良面對衛家的威脅,他也針鋒相對,直言一旦北境剛剛扭轉的戰局再次逆轉,那麽再次席卷而來的白波賊寇不僅會對在北境的閻行所部西涼軍造成巨大威脅,也會順帶着威脅到處于南境的河東城邑,到時候衛家自然也難以幸免。
衛固聽完周良的話,他哈哈大笑,卻不接口。
而那位展開圖卷的衛家主事,則不再掩飾内心的驕豪,他一把将圖卷抓了回去,挺起胸脯,大聲笑道:
“好一個唇寒齒亡,那我也想問問諸君,這安邑的城牆高固否?”
周良哼了一聲,知道這是在明知故問,沒有回他,安邑作爲河東郡的郡治所在,自然是河東郡城防最堅固的城池所在,說是高牆深壑也不爲過。
那名衛家主事似乎也料到了周良不會回答,他又得意地接二連三地問道:
“那諸君以爲,這安邑的人口稠密否?”
“這城中儲蓄的糧食充沛否?”
“安邑鐵官出産的刀劍、矛戟鋒銳否?”
一口氣問完這些問題之後,那名衛家主事翹了翹嘴角,驕傲地總結道:
“安邑有高牆深壑,有精卒丁壯、有錢糧無數、有堅甲利兵,縱使白波賊寇席卷南下,我等遷居入城,據城固守,這白波賊寇又能耐我等如何,倒是諸君,呵呵——”
看見衛家主事這種夜郎自大的得意,周良也毫不示弱地反瞪回去,正要反唇相駁之際,卻見一直沒有開口的閻行突然舉起手掌,示意周良等人停止話語,周良、劉喬兩人也就立馬止住了口中的話。
閻行從衛家主事的話語中聽得出衛家的自大和有恃無恐,而坐在上首的衛固雖然自恃身份,沒有出口辯駁,但從他的眼裏眉間,閻行還是能夠感覺到了衛固這個衛家家主的驕矜之氣,衛家自恃立于不敗之地,所以在他們看來,尋求合作的己方,更是在向他們乞求一樣。
“既然話已至此,多言無益,吾輩武人,以戰死沙場、馬革裹屍爲幸事,自當浴血戰鬥,而君等,有高牆、有錢糧、有丁壯、有甲兵,自可高坐,安享太平!”
“告辭了!”
閻行擡了擡手,算是行了一禮,就帶着周良、劉喬兩人起身離去。
“這涼州兒,也太驕橫了!”
看着閻行等人離去的身影,那名衛家主事不由惡聲怒斥,在他看來,彼輩有求于人,還敢于拒絕己方的要求,當真是不識好歹,驕橫無禮。
旁邊的另外兩名衛家主事則面面相觑,剛剛的情況變化得太快,他們隻覺得雙方雖然還在讨價還價,可這氛圍還算平緩,可怎麽因爲談到那千頃良田,氣氛就驟然變了味了呢,而且背後牽扯出來的東西,似乎遠遠不是田畝之事那麽簡單!
“仲堅,這涼州兒雖然驕橫,可如今西涼軍在河東依舊勢大,這樣得罪了他們,終究難免——”
一名年長的衛家主事仗着年紀和輩分,對剛剛冷眼旁觀、坐視閻行等人憤然離去的衛固提出了質疑,但衛固聞言也隻是眼皮子擡了擡,那名年長的衛家主事就悻悻說不出話來了。
“族叔無需多憂,侄兒還是知道分寸的,若是牛中郎将前來,侄兒自當從其所請,可這閻彥明,狼顧鷹視,心思叵測,若遂其心意,隻怕是驅虎吞狼,自遺禍患,此事侄兒自有計較,族叔還是勿要多言了!”
衛固說到這裏,仿佛又想到了什麽,他微微低下頭,看着錦袍上的紋彩邊飾,眼波流轉不定,殺意一閃而過。
衛家莊園外
“校尉,現下衛家态度如此,我等籌糧之計,又該如何進展?”
劉喬騎着馬落後閻行半個馬頭,小心翼翼地問道。
閻行一手抓着缰繩,一手搭着涼棚,眺望官道上的路況景物,安邑城中大姓以衛、範兩家爲首,如今這兩家的态度都已經探明,那這安邑城中自然也就不用待下去了。
他催動馬匹,指了指西北方向。
“走,去聞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