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再見已是女兒身

閻行回去的路,跟馳援绛邑時走的路,都是一樣的。

隻是這一趟的路上,閻行所看到的,就沒有那麽多絡繹不絕的逃難民衆了,這也是多虧了閻行在襄陵、臨汾兩處擊敗了白波軍,加上郭太的白波軍主力,連續圍攻皮氏數月不下,白波軍繼續南侵的勢頭才被遏制住了。

冬季将至,雖然庶民黔首在冬日裏,缺衣少食的日子一樣難熬。可是他們至少不用再背井離鄉,爲逃離兵災而在冰天雪地裏艱難跋涉了,在破屋的幹草堆中互相偎依取暖,總好過眼睜睜看着彼此倒在雪地上或枯黃的草叢間,成爲一具氣若遊絲的餓殍,然後被無情的風雪掩埋吞噬。

閻行爲那些能夠在這個兵兇之年活下來的黎民黔首感到欣喜,同時也感覺到了自家的肩膀上,那一份沉甸甸的責任,這份東西,從來不需要他人的授予,當你親身站在那個位置上的時候,你就會感同身受,爲之歎息。

懷着複雜心情,閻行領着中軍兵馬,途經聞喜境内,從安邑到绛邑的路程,要走上兩天之上的路程,按照以往的慣例,閻行都會先在聞喜暫住一夜,這一次也不例外,眼看聞喜城就在眼前,閻行想了想,就派人先前往城中通報。

按照閻行現在的身份和官銜,當然是能夠進城入住亭舍或者郵驿的,不過他一向治軍嚴謹,從不輕抛兵馬,也習慣和士卒們同甘共苦,因此閻行隻是打算今夜在城外紮營帳,住上一夜。

派人前去城中縣寺通報一聲,也算是給聞喜令一個面子,既避免與巡城的绛邑縣卒發生不必要的摩擦,也能夠給聞喜的士民留得一個不擾民、擅撫軍的形象。

經過聞喜城西時,閻行的兵馬正好遇上了一班回城的人馬。

看起來,像是城中出行的大姓之家,隊伍前頭不僅有禦馬持矛的騎士開道,而且後頭的賓客、奴仆也多是攜刀帶弓,拱衛着隊伍中間的辎車,再後面還有一些大奴和婢女,人數有數十人之多,應該是聞喜城中的大族無疑了。

這麽多的出行人馬,若是遇上的是普通黔首百姓,那自然是黔首避讓,退到道路的兩旁,可眼下遇上的卻是閻行的中軍人馬,閻行帶來的兵馬有五百士卒,甲杖齊備,前行的騎士個個被甲持兵,威風凜凜,雖然是默然無語。但兩者相較之下,反而是鮮衣怒馬的出行騎士氣勢爲之一奪,連忙勒馬停住前進,派人往後通報避讓。

這一段近城的官道也就那麽寬,兩邊的人馬車輛都不少,雖然那些出行的大姓人馬,看到對面是頂盔貫甲的衆多兵馬後,連忙避讓道旁,但是還是需要一些時間的。

閻行正好就在這個時候,緩緩策馬上前,想要看看自己恰好碰上的是哪一家的聞喜大姓。

前行的軍中騎士看到閻行策馬上前了,也連忙近前禀報。

“校尉,對面是聞喜裴氏的出行人馬!”

“哦。”

閻行聽到了原先前面的人馬是聞喜裴氏的人馬後,也就了然在胸,點了點頭。聞喜裴氏這個在後世都大名鼎鼎的大姓望族,雖說在東漢末年,還沒有發展壯大成爲顯赫一時的世家門閥,但在河東郡,也是有名的士族了。

裴家的前任家主裴晔,曾任過度遼将軍、并州刺史,現任的裴家家主裴茂,也是曆任縣令、郡守、尚書令,如今依然在朝爲官,乃是漢室的重臣。

裴氏的家風嚴謹,家學也是允文允武,因此裴茂的幾個兒子,裴潛、裴俊、裴徽、裴輯、裴绾,據說也多是少年聰慧、精通經書六藝的河東才俊,裴氏在河東的勢力或許比不上衛氏、範氏那等紮根安邑的大姓,但在清望上,卻是更勝一籌。

閻行想着這些事情,原本有意要拍馬上前,與裴家的人,見上一面,但又看到了出行的辎車多有婢女在随行伺候着,想了想,還是打消了這一貿然興起的念頭。

不過,閻行還是回首傳令。

“對面避道的裴家人馬,多有女眷,傳令軍中兵馬行進之時,速速通過,不得驚擾良民,無端滋事!”

軍令很快就傳達下去了,而對面的裴家出行人馬也正好避開在道路旁邊,先讓閻行的衆多兵馬通過。

于是閻行就領着兵馬,嚴整隊伍,從道路中間快速經過。

就在隊伍中間的閻行策馬經過裴家人馬的辎車時,突然聽到有人驚呼。

“啊!”

閻行的耳目靈敏,聽到有人出聲驚呼,也随即轉首循聲看去,映入眼底的是,是一名大奴看向他時,那驚恐的表情。

閻行的眉頭微微一皺,裴氏的一名奴仆竟然好像是認識他,而且似乎自己還給他造成了心理陰影的樣子,看他的表情,像是有感而發,不似作僞。

但閻行看向那個大奴時,也隻依稀記得似乎是見過一面的,但是何時何地,卻想不出個大概了。

有了這麽一件奇異的小插曲,閻行心中也來了好奇,幹脆就勒馬停下,他麾下的士卒們看到閻行突然停下,也跟着紛紛勒馬駐步,眼色各異地看向裴家的出行人馬,吓得不少裴家的奴仆戰戰兢兢。

那名驚呼出聲的大奴一看自己一時不慎,竟然闖了大禍,把這些西涼軍給招惹了,頓時吓得魂飛魄散,他不敢再看閻行,連忙低頭走近辎車邊,在車窗前敲了一下,随即就低聲在跟車中之人禀報事情。

過了一陣子,隻見辎車的帷幕微微掀起一角,車内之人似乎是在暗暗窺視自己,閻行更覺吃驚,他今日并未頂盔,也未帶武冠,相信車内之人,若是認識自己,一定很快就能夠認出來。

閻行正想要派人前去傳喚那個大奴過來馬前詢問,不料這時車門卻是慢慢開啓,在婢女的服侍下,一個身着香雲紗褶裙的妙齡女子,正緩緩從辎車上下來。

這女子的秀發梳洗成垂鬟分肖髻,身上的褶裙以素裳爲底,藍色雲紋爲衣飾,清眸皓齒,容顔豔麗。看向閻行時,含着淡淡的笑意,一擡手,一舉足之間,煞是醉人。

閻行看到這個女子,腦海中模糊的記憶,一下子也變得清晰起來,那名剛剛驚呼的大奴,不就是在右扶風時,牽着駿馬照夜白送過來的那個大奴麽。

而眼前這個女子,就是那個在荒原上被潛入三輔的己方所救,爾後又用巧言破解閻興的刁難的那個女扮男裝的少女麽!

往日的回憶一點一滴,就像是潤物細無聲的春雨一樣,慢慢泌入閻行的腦海中,讓他将當日那一幕策馬贈言,素裳旖旎的情景重現出來。

閻行握着缰繩的手不由得緊了緊,他想了想,又下令己方這些突然停下的兵馬先往城北的城郊空地紮營,而自己則帶着少量親兵留了下來。

···

“闊别日久,今日偶見,君之風姿,卻是更勝往昔啊!”

那女子也不羞澀,看到閻行将兵馬調離後,又親自留了下來,就知道他想要見自己一面,也輕移蓮步,隻身單人,不帶奴仆,向閻行走了過來。

閻行聞言笑了一笑,讓親衛散開拱衛在遠處,空出一片地方來,讓自己和這個女子獨自相處會面。

等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的時候,閻行才笑着接話說道:

“戎馬之人,苟全性命于戰陣之中,已是萬幸,哪裏還談得上什麽風姿,倒是君,右扶風匆匆一面,君之辯才急智,在下依然常記于心,而再見時,不料君已是女兒之身!”

說起右扶風那一趟遭遇,既有驚險,也有奇遇,女子也掩嘴一笑,莞爾說道:

“君之贈言,我也常記于心,‘天下紊紊,各自愛,餘亦從此去也!’君之眼光,可謂卓絕于世,卻不知看出了這天下的局勢,可又能料到我等今日會在此地相見!”

閻行灑然一笑,還真讓這少女的玩笑話給說中了,他确實是能夠先知這天下的大勢,但卻猜不到自己和她會在這個地方以這樣一種偶遇的方式重逢。

中平四年時,自己帶着甘陵、馬蔺等人潛入三輔,爲了趕在入冬大雪封山前,回到隴縣去,于是在趕路的荒原上,遇見了這個少女。如今時間一晃,過去了四載,還是趕在入冬前的路上,自己在聞喜這個地方遇上了少女。

聞喜原是秦時的左邑之地,乃是漢武帝于此喜聞平定南越的戰事後,才轉而欣喜命令爲“聞喜”的。

如今,閻行領軍路經聞喜,同樣也遇上了一樁令他悄然開懷的事情。

閻行沒有去接少女對他眼光預測的話頭,而是轉而問道:

“昔年匆匆一别,來不及詳談,娘子既是裴家之人,卻不知裴家巨光公,乃是娘子何人?”

巨光,是如今聞喜裴家家主的裴茂的字,此人乃是漢室老臣,故而閻行以公尊稱。

少女笑了笑,也不隐瞞,口中說道:

“正是家翁!”

聽到少女的回答,閻行頓時明白了,原來眼前這個女子竟然是裴家的家主之女,難怪自己初次見她之時,就覺得她不僅舉止端莊知禮,而且又不與人生疏,敢情是大家閨秀,士族裴家之女啊。

看着眼前的這個男子,少女看他知道了自己的出身之後,面有所思,就笑着發問。

“既然我都告訴你,我的出身了,那你是不是,也要自報家門啊!”

聽到少女的俏皮發問,閻行苦笑了一下,眼下雖然裴家還沒有壯大崛起,但他的家門,金城閻家,就是邊地一武宗豪強,又哪裏比得上河東士族裴家呢。

少女的眼光明睿,她立馬就看出了閻行笑容背後的含義,知道他并非名門望族出身,她又連忙接話說道:

“你且等等,像你這樣直說,未免無趣,先讓我來猜一猜,你看我猜不猜得準!”

“好!”

閻行聽到少女的話,也覺得有趣,正想要聽一聽她是這麽來猜自己的出身。

“恩——”

少女聞聲裝作一臉沉思的模樣,擺動螓首想了想,才雙眸一眨,笑着說道:

“若是我猜的沒錯,你就是屢敗白波的蕩寇校尉閻彥明吧!”

閻行也笑着跟少女做出一樣的動作,擺動了一下脖子,帶着詫異問道:

“這你又是怎麽猜出來的?”

少女抿着嘴,搖搖頭,說道:

“你真想知道?”

“嗯,真的想知道!”

“好,那我就告訴你,河東最近有歌謠一首,是這樣唱的,‘鬼校尉,鐵石心,能驅惡,善撫民。小兒夜哭啼,呼名能止驚。’你說,這個鬼校尉,說的是誰?”

閻行倒是被這首童謠給逗樂了,他想了想,才指着自己的鼻子笑着說道:

“哈哈,這像是在罵我的話。”

兩漢之中,地方任職官員施政的善惡,除了通過朝廷上計考校、士林的評論褒貶之外,民間的輿論也是另一個重要指示,而朗朗上口、針砭時弊的童謠常常就是風向标之一。

前漢的馮奉世的兩子,馮野王、馮立兄弟先後爲上郡太守,因爲都居職公廉,時人稱他們爲大、小馮君。并有歌謠專門來贊美他們,歌曰“大馮君、小馮君,兄弟繼踵相因循,聰明賢知惠吏民,政如魯衛德化鈞,周公、康叔猶二君。”

再如本朝的廉範,做蜀郡太守時,廢除了禁止CD民衆夜間點燈織布的法令,蜀錦由是多産,CD士民殷富,又有歌謠稱贊廉範,歌曰“廉叔度,來何暮?不禁火,民安作。平生無襦今五绔。”

而閻行駐軍绛邑,被稱爲“鬼校尉”,除暴安良,殺戮甚衆,以至于能止小兒夜哭,這裏面有褒有貶,所以閻行才會笑着說,這是在罵自己的話。

少女卻搖搖頭,說道:

“非也,良藥苦于口,忠言利于行。這是河東士民對你的贊許和期望。隻是誰又能想到,昔年那個右扶風荒原上拔刀相救的俠客,今日竟是威震河東的大漢蕩寇校尉呢?”

閻行點點頭,聽到少女後面的話,正想要接話,身後卻傳來了一個少年稚嫩的聲音。

“阿姊,天色不早,我等要早些歸家了,免得大兄在家中等急了,這位君子,可是阿姊故友?不妨移步同至城中,我家諸兄皆是好客之人,定能與君子相談甚歡。”

閻行聞聲回過頭來,隻見一個十四五歲的束發少年,想要往自己這邊走來,卻被親衛攔住了,隻能夠朝自己這一邊喊話。

這小鬼,話中綿裏藏針,倒是護姊心切!

閻行自然聽出了這少年的話裏的警惕意味,他笑了笑,也不介意,轉首看向少女問道:

“你阿弟?”

“嗯,我幼弟!”

“好,我隻是領軍途經聞喜,就不入城了。”

少女點點頭,有了那個人家幼弟在不遠處警惕地盯着,閻行也不好再說些什麽,兩人于是互相行禮告辭。

隻是看着少女離開的身影,閻行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道:

“如今再次相見,已非萍水相逢,卻不知何時能夠再見?”

兩人隻是兩次見面,雖說有救命之恩,但這話還是說得有些突兀,但閻行說完之後,也容不得他後悔收回,隻能夠硬着頭皮靜靜等着少女的反應。

幸好,少女的反應還算很快,沒有讓閻行等得太尴尬,她駐足沉吟了一會後,回眸一笑說道:

“來年上巳日,正是河邊宴飲、出遊踏青的佳節,閻君若是有意,不妨撥冗來聞喜一聚,再訴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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