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行主動扯開兩人之間的這一層薄紗,這由不得周良内心不重視。
君臣之交,貴在相知。周良今夜如何應對閻行的這個問題,既決定了閻行接下來對他信任的深淺,授予他使命的大小,也決定了周良能否真正融入閻行這個起步不久的小陣營之中,決定了他日後在這個陣營之中的地位高低。
周良慢慢轉身,平複了胸中的波瀾之後,才躬身開始應答:
“良寒士出身,降在流寇,後又爲李公所命,追随校尉。初到營中之時,形勢多變,良人情不通,故而斂翼待時,不敢多言。如今宇内混亂,豪傑用命,良已知明主,故而鷹擊展翅,爲君前驅。”
周良這番話将自己比作鷹隼,将閻行視爲明主,已經是開誠布公,委身效忠了。
閻行卻不動聲色,口中突然問道:
“長安送質一事,想必也是元善從中爲我開脫,以安李公之心吧!”
聽到閻行當面提起此事,剛剛平複心情的周良臉色頓時大變,他連忙拜倒在地,叩頭請罪。
“良擅作主張,連累校尉愛姬入質長安,死罪死罪!”
閻行看到周良跪拜在地,叩頭請罪的模樣,耳邊不禁又響起了“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别離”的凄美歌聲,他随即歎了一口氣,起身離座,來到周良的面前,伸手将周良扶了起來。
“自古謀大事者,概不惜身,豔披堅執銳、履鋒冒刃,自身安危尚且不顧。雖心有憐惜,爲大局計,又豈吝惜區區一女子乎?”
扶住周良的肩膀,閻行眼睛直視着重新起身的周良,緩緩說道:
“豔離家三載,履險蹈危,身經大小十數戰,所殺之人數以百計。奈何陷于時局,功名難立。我得出雒陽,猶如虎脫牢籠,領兵入河東,猶如龍遊深海,今日豔能夠一展胸中抱負,全仗元善當日解圍之功啊!”
閻行這一番話,就是肯定了周良所爲之事對自己而言,是功績,而非過錯。
周良聞言連忙謙讓,口中說道:
“良鄙陋之言,豈敢言功。隻願效微末之力,助主公一展宏圖,大計早成!”
說完之後,周良再次下拜。這一次,閻行沒有阻止他,等到他拜完之後,才真誠地将周良扶了起來,口中笑道:
“得元善相助,我大事可成啊!”
兩人君臣相見,各明心意,挽臂交談,情誼融洽,趁着這個時候,周良想了想,決定還是向閻行進言,他恭聲說道:
“良心中偶思得一故事,願爲主公試言。”
“但說無妨。”
閻行知道周良這個時候不會無的放矢,因此臉上笑了笑,讓他直接出言。周良點點頭,也不再顧忌,直接說道:
“良要說的是,新莽末年,馮衍和廉丹、鮑永的故事。”
聽到周良的話,閻行眼珠子轉了轉,好讀史書的他已經知道了周良要講的故事的大概,但他臉上笑容不減,也沒有出言打岔,而是做出了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周良開聲說道:
“馮衍者,京兆遊士也,其人擅縱橫遊說之術。新莽末年,天下大亂,山東赤眉肆虐,王莽派遣更始将軍廉丹進軍讨賊,馮衍相機遊說廉丹,勸其擁兵自保、外鎮一方,可惜廉丹爲名節計,執意進軍,不願從谏,最後戰死疆場,折在了赤眉軍的手中。”
“爾後天下大變,王莽兵敗身死,更始入據長安。派遣尚書仆射鮑永鎮撫北方、讨平賊寇,馮衍相機遊說鮑永,勸其割據太原、上黨等并州地,整軍安民,觀望宇内時勢,鮑永爲天下計,納而從之,遂得遇光武皇帝,封妻蔭子,保全名爵。”
“今日天下之勢,依良觀之,紛擾之亂猶如新莽末年,而白波猖獗,勢如赤眉,河東之固,可比太原,卻不知主公是欲效法廉丹爲名節計,抑或是如鮑永從馮衍之故事?”
周良将馮衍、廉丹、鮑永的故事講了出來,最後就是想要詢問,閻行如今趕赴河東進剿白波,大計的謀劃如何?
是要學廉丹,還是學鮑永。
閻行聽了周良的話後,不由得又笑了笑,這個故事其實他了解得不比周良少,馮衍當時遊說廉丹,爲他謀劃了“屯據大郡,鎮撫吏士,納雄桀之士,詢忠智之謀,要将來之心,待縱橫之變”的大計,可惜廉丹不願聽從,結果廉丹戰死,馮衍逃走。
後來馮衍遊說鮑永,又爲鮑永謀劃了“更選賢能,精簡銳卒,制屯田之術,習戰射之教。鎮太原,撫上黨,收百姓之歡心,樹名賢之良佐”的大計,這一次總算是遊說成功,鮑永聽從馮衍的建議,成功割據一方,觀望天下形勢。
但閻行如今趕赴河東,想做的事情,卻又和廉丹和鮑永不同,他不會去學廉丹,也不會去學鮑永,這白波軍,他是定要剿滅的,而這河東一地,也是他圖謀割據的立身基業。
隻是這一些事情,還沒有眉目,卻是不好這個時候和周良明言,哪怕周良剛剛已經向自己委忠效命。
有些事情,終究是隻屬于閻行一個人的秘密。
于是閻行嘴邊還噙着笑意,口中緩緩說道:
“國事可濟,我等自當盡忠王事、效命疆場,但若是事不可爲,我等也需保境安民、以待時變。元善言中之意,我已盡知。千裏之行,始于足下,眼下着手绛邑之事,當爲首務,子勉行之!”
能夠聽到閻行的這個回答,周良内心已經是心滿意足了,他也知道所謀的大事,不可輕易宣諸于口,當下知道了閻行的心意,他也不再贅言,向閻行行禮之後,就轉身告辭,去實行他的謀劃和使命了。
···
次日,閻行就派遣徐晃、曹鸢帶一曲兵馬進城,按照昨夜整理出來的守備器簿、錢谷賬簿等數據,各自前去接管城防守備和軍需辎重。
兩人之中,徐晃因之前也曾在郡府中爲小吏,所以核實軍需辎重的要務,閻行交給了他,而曹鸢之前是北軍将士,所以閻行把城防守備的重任,交給了他。
召集挑選绛邑丁壯訓練、征發民役修繕城池,這兩樁事情,料想绛邑縣寺的行事效率也沒有那麽高效,所以閻行繼續讓馬蔺、閻興加緊修築自家在城外的兵營。
守城需守野,城外的兩處軍營就是和绛邑成掎角之勢的軍堡,不容有失,溝壑都需要深挖,栅欄也需要加固,寨門、箭樓、馬廄、糧倉等一系列的軍營基礎設施,也都需要一一修築落實。
這些多是掌兵軍吏的事情,閻行手下的文吏卻也沒得偷閑,周良一早就帶人出營去了,行事去向無人知曉。而鄭多、黃頗則繼續帶着爲數不多的文吏,繼續核對案比算赀、戶口征役等文書賬簿,查出裏面的貓膩之處,同時加快掌握這绛邑裏裏外外的一切信息和數據。
戲志才也在這一小撮校對核算的文吏之中,而且他因爲他精于算法,熟悉核計數據,因此鄭多、黃頗也按照閻行之前的吩咐,對他委以重任,他一個人分到的任務要比其他三四個人的還要多。
戲志才看起來還是有些沒精打采的樣子,對于這些數字,他也是有些看膩了,不過寄人籬下,不得不低頭,平日裏在營中,閻行以賓客之禮相待,鄭多、黃頗兩人又親自去找戲志才,現下自己被攤上這些事情,也隻能夠捏着鼻子認了,埋首案牍之間。
想起昨夜裏,這些文吏都是聚集在一處帳中,秉燭奮戰,到了雞鳴将曉時分,諸人才陸續完成任務,在帳中各自尋個空地睡了,等待今日白晝到來,再繼續奮戰其他賬簿。
戲志才也不禁感慨雖然閻行之前是強征了這些寒門士子并投入軍中,但一旦他們在軍中有了爲仕途奮鬥的野望時,他們這些由寒門士子組成的刀筆小吏,在軍營的肅穆氛圍之下,行事的效率堪稱高效。
不過戲志才終究覺得十來個男的聚在一處大帳裏,埋頭案牍之事,待久了,實在是讓自己有些氣悶,正好今早白晝分派給他的賬簿已經校對完了,其中的貓膩之處和各類虧空款項,戲志才都一一标注記錄出來。
合上了賬簿之後,趁着帳中上首的鄭多、黃頗兩人都埋頭核對賬簿時,戲志才起身放輕腳步,借着如廁的名頭,抽身溜出了帳外。
來到帳外,戲志才呼吸了幾口新鮮的空氣,又和帳外相熟的兩名士卒打了個招呼後,就悠然地邁步離開了這一處大帳。
看着軍中很多軍士都在忙碌着加固營寨,戲志才腳步不停,心中卻也是暗暗贊同閻行這種穩妥的行軍作風。
大軍駐紮,修固營寨,進有可依,退有可守,這個道理其實很容易懂,但真正實施起來,面對這些挖溝修寨的苦活髒活時,卻有不少将士做得虎頭蛇尾,以爲營地又不是長期駐守的城池,無需耗費太多勞力加固,結果被夜襲踏營之時,壕溝騎兵一躍可過,栅欄敵軍一推即倒,己方的營寨完全變成了被剝開殼的雞卵,己方的士卒也無所據守,隻能夠任人宰割。
而閻行的大營之外還另外修有别營,士子、匠人等家眷就是被安置在這個地方,戲志才和營門的幾個守值士卒也相熟,一路通行無阻,走着走着,已經來到了自家軍帳外。
“我回來了!”
戲志才喊了一聲,帳中沒人回應,他徑直就掀開帷幕走入帳中,卻見戲妻跪坐在帳篷的角落處,正慌忙起身,還擦拭了一下眼角。
雖然自家妻子動作迅速,但戲志才還是看到了,有一滴晶瑩的淚珠,剛剛從她的臉頰邊無聲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