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尉此言何意?”
徐榮的語氣聽起來有點冰冷,也這正常,雖然他欣賞有本事的部将,但他卻不喜歡一個不受他掌控,又有本事的部将,特别是,當自己的部将,隐隐對自己的威勢産生威脅時。
而閻行最近一段時間的作爲,尤爲讓他不滿。
閻行能夠感受到徐榮眼光中的厲色,但是他依然恭恭敬敬地出列行禮,然後開始一本正經地說道:
“強弩之末,不能入魯缟;沖風之衰,不能漂羽毛。屬下以爲,孫堅雖然來勢洶洶,但其一路北上,兵馬勞頓。豫州兵馬又新遭我等擊敗,其勢已衰。孫堅雖号稱有數萬兵馬,但料難屬實,其部必然多是荊州、南陽臨時糾集之烏合,以疲敝之卒,攻八關之固,必定折戟關下,難逃潰敗一途。”
“況且相國屯兵雒陽,運籌帷幄,大軍雲集,我西涼兵馬精悍善戰,豫州一馬平川,正利于我大軍縱橫奔擊,孫堅所部,以勞擊逸,以弱擊強,以少擊多,又豈有勝算。”
閻行顯然之前在徐榮闡述當下兵勢攻守的時候,就一直在暗中籌備着如何反駁徐榮的意見和見解,所以等到出列的時候,才能夠做到胸有成竹,侃侃而談,一條一條反駁徐榮的見解。
閻行剛剛已經将徐榮所說的孫堅來勢兇猛,豫州兵馬對雒陽威脅極大的說法一一反駁,聽到閻行的話語之後,徐榮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難看,他沒想到閻行會突然給他來了這麽一招。
這讓他想起了王方之前跪在他榻前時,說過的,閻行是處心積慮已久想要謀害他的話,當時徐榮聽在耳邊,還一笑而過,以爲是王方面對積怨已久的閻行時,一時忿然的說辭。
可是就現在閻行的表現看來,剛剛他這一通說辭,顯然就是針對自己的見解蓄意而來,他是想要折損自己的威信、還是想要借機揚名,亦或者少年人立功心切,想要聯合一些關西将吏,力主進攻······
徐榮表面上臉色難看,一言不吭,但在心中卻已經是千回百轉,他在暗暗想着,閻行此番言行的真正目的所在。
而出列的閻行卻仿佛沒有看到徐榮難看的臉色一樣,他對徐榮冰冷的話語中透露出來的不滿也不以爲意,接着自己剛才的話頭繼續說道:
“而孫堅所部截斷我軍後路一說,雖爲正理,但是卻并非無計可破,雒陽大軍雲集,隻需派遣一支奇兵威脅豫州,孫堅遠來,定然不敢貿然攻我後路。而若是其敢救援兖州叛軍,我軍騎兵衆多,也可于其行軍之地設伏,來一個圍城打援,一舉平定這二州叛軍。”
聽到閻行的進攻主張,一些同屬三輔、涼地的關西将吏頓時有些意動,他們如今大勝之下,鬥志正盛,所以才會力主進軍。
雖然徐榮是主将,但是他們這些麾下将吏的,多少也對此時轉攻爲守的軍事行動有些異議,前面是因爲徐榮說得有理有據,他們才熄滅了進攻的**,可現在有個都尉閻行據理力争,力主進軍,爲他們在前面吸引火力,一些主戰的将吏當然也就樂得坐觀其成了。
徐榮掃了一下堂上衆人的神色,看到閻行的話竟然還真說動了一些關西将吏之後,他心中的惱怒更盛,隻是這時候他表面上卻反而變得冷靜下來,對着閻行冷笑着說道:
“圍城打援,一舉平定二州叛軍,閻都尉好大的口氣,看來當年的陳倉城下,諸般慘狀,都尉已經忘得幹幹淨淨了!”
聽到徐榮戲谑的話語,閻行臉上的肌肉微微一動,關于他最初是從涼州叛軍被俘投降而來的,軍中有些老資曆的将吏知道,但有些新調入的将吏并不知道,徐榮當衆說出這樣的話,就是在公開嘲笑閻行作爲他的手下敗将,竟然敢出言質疑他定下的軍略。
但閻行卻沒有因爲徐榮的嘲諷而勃然變色,他依舊一臉認真地說道:
“兵法雲,兵無常勢,水無常形,避實擊虛,兵家常勝之道也,當年陳倉之勢不可與時下之勢同日而語,兖州叛軍新敗,士氣正頹,我軍應當乘勝進軍,擊敵于頹喪,僅因爲豫州叛軍有出兵意圖,我等就不進擊兖州叛軍,莫非留着兖州叛軍,等到我等進攻豫州叛軍之時,他們就不會出兵相助麽?”
“治軍當賞罰分明,用兵當避實擊虛,一時縱虎,數世之患,豔鬥膽進言,惟願将軍明察慎思。”
閻行說到末尾,已經是一腔急公好義之情溢于言表,可是徐榮又豈會聽信他表面的言語,閻行的話,落到他的耳中,俨然變成了有諸多深意的暗諷。
治軍當賞罰分明。
這是在譏諷自己在他和王方相争的時候,刻意偏袒王方所部,反讓他的部下受刑麽?
徐榮回想起自己偏袒王方一事,頓時覺得閻行的話十分刺耳,他再聯想到閻行剛剛一番作爲,也覺得閻行是刻意爲之,想要聯合其他關西将吏向自己施壓,也好借機報之前的一箭之仇。
想到這些,徐榮愈發冷笑不止,他口中說道:
“攻守之策本将早有決斷,若是本将不允都尉之言呢。”
“軍中攻守定策,自然是将軍一言決之,隻是此事事關重大,屬下不得不鬥膽進谏。若是将軍當真無意進軍,還請将軍布防之時,派兵收複河南之地先前陷于叛軍之手的中牟各城,以光朝廷王師天威!”
閻行的話說完,衆人以爲他已經頂不住了上頭徐榮的壓力,在聽到徐榮明顯拒絕之後,轉而想要在攻守異議上先退一步,給自己找個台階下,結束這場由他貿然挑起的争議。
但徐榮越想越多,卻不相信閻行的用心會如此單純。如今董卓陣營和讨董聯盟暫時形成了對峙,而在酸棗和荥陽之間,雙方兵馬就如同楚漢相争之時,劉邦和項羽劃鴻溝爲界一樣。
徐榮若是決定先豫後兖,那此時去收服中牟等地,就猶如多得了幾塊飛地一樣,不得不派兵防守,一旦轉而掉頭去攻擊豫州的孫堅,留守的兵力還會很容易被酸棗的叛軍吃掉,到那個時候,退兵會喪失自家的軍威,那自己就不得不一條路走到黑,以中牟等城爲前沿陣地,去進攻酸棗的兖州叛軍了。
閻行這一招以退爲進的計謀着實陰險,可是深思之下的徐榮自覺很快就将它看得通透,他擡眼看着一臉鄭重的閻行,忌憚之心更盛,心中也突發奇想,那自己幹脆就借着閻行後退一步的勢頭,将計就計,将他架到這火上來烤吧。
“好,都尉拳拳爲公之心,當真令人敬佩,竟然如此,那本将也壯君膽氣,就下令以都尉所部兵馬爲前拒,進軍收複中牟等失地好了!”
徐榮一說完,不容閻行再進行分說,就行使自己主将的威權,徑直下令開始分配軍中各将吏的布防任務,而閻行則接到了進軍收複中牟等失地的任務。
其他将吏如今也明白了當下的局勢,知道閻行這一次進言,已經沒有了前番在轘轅關進言時那般的好運了,徐榮這次對跟自己産生悖論的人,毫不留情地将他踢到一邊,再無半分情面可講,衆人有了閻行這個鬥膽據理力争的教訓,也就學乖了,不再想要力主進軍,影響徐榮的決策,而是俯首帖耳,老老實實接受了自己分配到的布防任務。
于是這場軍議結束之後,閻行俨然成了那一個貿然出頭被狠狠敲打的愣頭青,而在王方、李蒙的心裏,更是在暗暗詛咒着,閻行所部那些兵馬,最好在收複中牟那些失地的時候,損失殆盡,讓他成了一個光杆都尉,也免得再出現在軍中和自己等人作對争功。
但除了幸災樂禍的,也有心懷擔憂的人。
徐琨就是其中一個。
等到諸位将吏都離開之後,留在末尾的徐琨卻停住腳步沒有離開,而是陪同自家舅父,留在了軍帳之中。
“閻豔所部,最近可有甚麽異動?”
舅甥兩人默視良久,最後還是徐榮悠悠歎了一口氣,開始問話。
徐琨聞言回想了一下,搖了搖頭,他最近确實沒發現閻行所部有甚麽異動,一切都跟之前一模一樣,唯一改變的,恐怕就是閻行的态度,有時候變得有些咄咄逼人了。
徐榮看到徐琨搖頭,他卻不相信,随即說道:
“不對,一定有甚麽原因,此人自從奉命随同出使長安回來之後,行事就與之前的謹言慎行截然不同,頗有幾分奮發進取的意味,但内在深意,卻絕對不止這麽簡單。”
說道這,徐榮其實在心中,也隐約有了兩個猜測。
一個是這個閻豔原本就有異心,如今積功到了假都尉一職,就想要奮發進取,再立新功,加快擺脫自己的控制。
另一個則是閻豔這些行爲是李儒授意的,李儒看到如今天下大亂,也起了心思,想要讓自己在軍中的心腹早日獨立掌控一軍,也好和身在相府的他内外呼應,表裏一氣。
前一個好應付,這一次讓閻行帶兵去收服中牟等失地,就是要将他放在火上烤,敲打他這頭蠢蠢欲動的猛虎,熄滅他心中那一點野心的火苗。
可要是真是後一個的話,事情就變得棘手了。如今天下的大勢波谲雲詭,城頭變幻大王旗,每個人都難免存了幾分謀求退路的想法,李儒這麽做,也無可厚非,就連徐榮自己,不也應諾了自己同郡的公孫度一些求情了麽。
心中還摸不透閻行最近行事風格突變的目的所在,有些事情又不可與徐琨說得過多,所以徐榮看了徐琨一眼之後,繼續說道:
“此人心思難測,又有枭桀之姿,此番派他收複失地,就是想要看看到底存了何等心思,你與之交好,不妨趁機試探一番,看看他到底意欲何爲?”
徐琨原本有話要說,隻是自家舅父話都說到這裏了,他也不好再将心中所想說出來,隻好颔首應諾,然後行禮告退,出了軍帳。
···
這邊的閻行回到了軍帳之中後,他立馬派人去将徐晃、閻興、馬蔺、周良幾人召來自己的帳中。
領命的親衛分頭去傳召,而閻行站在自己的帳中,來回踱着步,神色有些激動,顯然,他剛才一直在掩飾的心中波瀾,已經悄然在暗地裏掀起了軒然大波來。
閻行在踱步時,又思索了一會後,這才匆忙地回到自己的案幾前,從案前一個木匣子中,小心翼翼拿出了一張帛畫來,在自己的案幾前鋪開。
這是一張豫州、司隸、兖州臨界的地圖,很多重要的山川形勝、關隘城池、道路橋梁都被閻行特意标注了出來。
看着地圖上的點點圈圈,閻行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揚。
沒錯,馬蔺和王方所部屯将的争鬥,是他授意挑起的。
今日在徐榮大帳中,表面上所謂的據理力争,也是自己蓄意爲之的。
這些都是閻行脫離徐榮,自領一軍的前奏。
他就是要塑造出徐榮在軍中結黨營私、偏袒心腹,打壓異己的形象,他就是要營造出一種自己和徐榮在軍略上意見不合,遭受徐榮打壓排擠的形态出來。
這其中,有幾分真,也有幾分假。
但假假真真,一時之間,又能夠讓人琢磨不透。
至于徐榮下令讓閻行去收服中牟的失地,雖然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但卻正合閻行本意。
閻行和徐榮交惡,想要脫離徐榮的麾下,雖然可以借助李儒在董營中的勢力,但最可靠的,還是自己本身的實力。
隻有本身的實力夠強硬,自己所部才能夠有脫離徐榮麾下的資本。
那自身實力如何體現呢,要點就在軍功上。
隻有足夠顯赫和耀眼的軍功,才能夠讓雒陽的董卓、李儒知道自己的重要性,自己才能夠大膽地和徐榮撕破臉面,真正得到獨領一軍、外任一方的機會。
因此這一次,徐榮派自己獨自進軍,想要把自己架在火上烤,殊不知,這也是自己立下顯赫軍功的機會。
至于如何立,閻行淡淡一笑,他才不會按照徐榮的設下的套路,去收服那些雞肋一般的失地,他要的是耀眼的軍功,是獨領一軍、外任一方的資本。
想到這裏,閻行将眼光投向了地圖上,那一座自己用丹砂特意标注出來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