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軍帳之中的閻行,自然而然接過了閻興的主席,向楊豐和諸位入座的遊俠兒頻頻敬酒,并且高聲贊揚他們的壯舉和義行。
郭解、原涉分别是前漢、新莽時期,天下聞名的大俠,他們的俠義故事流傳到時下,爲各州的遊俠兒所知,不少遊俠兒更是将他們當成奮鬥的目标和榜樣。
如今被軍中将校一類的大人物,高聲稱贊他們是可以媲美郭解、原涉的俠義之士,除了楊阿若還稍稍淡定之外,其他遊俠兒無不笑逐顔開,這些話,可真是說到了他們心底去了,各人無不嘴上先謙虛幾句,然後就志得意滿地将杯中的美酒一飲而盡,大呼痛快。
這班遊俠兒,他們當中也有一些人,是走到半途中,熱情消減、耐心耗盡,想要打退堂鼓之人,之所以最後堅持走了下來,既有因爲首領楊阿若一力堅持之故,也是因爲聽說這個閻小娘子的兄長在軍中頗有權勢的緣故。
試想一下,他們千裏迢迢将他的親妹子護送而來,這等大恩情,自然是要有碩大回報的。
眼前,美酒柔嘉是有了,而座中的這個閻君,看起來又是一個慷慨重義的同道之人,想來,後續的金帛财貨的酬謝也不會少。
心滿意足之下的遊俠兒,在又聽到閻行的高聲贊揚之後,興緻自然是愈發高漲,有的人酒酣耳熱之下,更是開始訴說渲染起沿途中遇上的種種艱險,然後再大聲吹噓誇耀其自己立下的功勞來。
這其中,自然有不少是奪人衣食、取人财貨的不法行爲,遊俠兒們得意之下,也就肆無忌憚,将自己如何一路上偷度、繞過重重關城,掩藏行蹤、反殺剪徑盜賊、剽掠亂兵的壯舉一樁樁、一件件說了個大半。
非常之時,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閻行不會去妄加評判,這些遊俠在亂世中的種種非常行爲,當聽到他們急智脫險、奮勇殺敵時,閻行還會拊掌大贊“君有巧計”、“壯士虎膽”之類的話語,并頻頻舉杯向他們敬酒。
遊俠們杯滿即飲,傳杯弄盞之下,大多數人很快就喝的醉醺醺的,最後的一絲清明和警惕也抛諸腦後,他們有的脫衣裸出上身,指着身上的傷疤,互相比較自己的武勇,有的則拔出身上的長劍,技擊互鬥,還有的則癱倒在地上,酒水撒得全身都是,嘴邊還在說着葷話······
此情此景,陪坐在席間的閻興微微側目,自從閻行在董軍之中的職位越來越高之後,對軍中的軍紀規章的重視和推行,也相繼提上了日程,如果這是軍中将士的宴飲,不僅要在入席之前就解下兵器,在酒席之上,更是要注重尊卑禮儀,像這些遊俠兒如此無所顧忌,酒後胡言亂行,那可真是會演變成削職問責的大事情。
而遊俠兒爲首的楊阿若倒是沒醉,隻不過他也沒有出言去管束自家手下的酒後言行,他的這班手下,一路走來,膽氣、武勇都是有的,但是在言行态度這一塊,他是少管,也管不來。
這些都是死心塌地跟随他的遊俠兒,危難之際可以與之履鋒冒刃,到了安和享樂之時,刻意去約束他們桀骜不馴的本性,反而會适得其反。
言必行,行必果,輕生死,重然諾,是遊俠的一面。立氣齊,作威福,結私交,放肆任氣,是遊俠的另一面。
遊俠兒,就像是一把雙刃劍,在亂世之中驅使他們效力,就要有雙刃劍的用法,把他們當成直脊單刃的環首刀來用,勢必就會被另外一面的利刃所傷。
這一點,楊阿若懂,閻行也懂,所以看着杯盤狼藉的案幾,狂态百出的遊俠兒,楊阿若和閻行相視一笑。
楊阿若知道今天這場接風洗塵的酒宴已經到了火候,他也适時提出了不勝酒力、暫先退下歇息的請求,閻行也自無不允,當即就派士卒将這些醉酒的遊俠兒安排到營中偏僻無人的帳中歇息。
“閻都尉乃是我涼州少有的英雄人物,效命王師,沙場奮威,在下敬佩不已,今日以酒會友,故隻談酒事,然豐慕衛、霍軍旅之事,還望能在營中叨擾些時日,也能夠得機向都尉多多請益!”
臨行告辭之時,楊阿若又毫不揶揄地提出請求。面對楊阿若的稱贊,閻行當即笑道:
“在下昔年在金城之時,就久聞君之威名,可謂神交已久,相識恨晚,如今難得一見,君材力絕人,名不虛傳,我等二人自當多多來往!”
面對閻行不拘職位尊卑,和他平輩論交,毫無倨傲自矜之色,楊阿若也是心生敬佩,這位閻都尉,他縱橫涼州一地,卻也是少見有如此的英雄人物。
楊阿若當即笑着應承并向閻行、閻興二人再次出言告退,然後才随着士卒退出帳中。
等到楊阿若退走之後,閻行和留下來的閻興對視了一眼,才緩緩開口說道:
“季起,你看,楊阿若此人如何?”
聽到自家族兄詢問自己的意見,閻興臉色鄭重,他沉吟了一會,才開口說道:
“楊阿若此人,材力絕人,更兼有智謀,乃是不可多得的一臂助,難得的是,其人在涼地羌胡、漢人之中,也有碩大的名聲,日後我等重返涼地,與此人爲友,大有裨益!”
“隻不過他手下的遊俠兒多是桀骜難訓之徒,其中有可用之人,也有輕薄之輩,将他們放在軍中,我擔心——”
對于這一其中的得失考量,閻行也是在心中有過計較,此時聽了閻興的話,他點點頭,開始說道:
“彼輩良莠不齊,但挾恩遠來,我等不可不敬,人情即在人心,季布千金一諾,在于能夠揚善隐惡。故而暫時先一視同仁,以賓客之禮相待,等俟時再旁敲側擊一番,看一看楊阿若的心中意向如何。”
“招待他們的事情,就交給你來接手,以禮相待,每日酒肉飯食不可短缺,也可帶他們到營外跑馬玩樂,但有關軍中之事,不可多言,也少讓他們接觸到軍中士卒。今日琬兒之事,與事之人,皆需保密,切記,不可洩露出去。”
閻行的話說到後面,話裏語氣已經加重了幾分,閻興心神一凜,也當即颔首應諾,最後等事情交代完畢後,才行禮告辭離開。
望着閻興離開的身影,閻行的凝重臉色,卻依舊沒有減緩的迹象。
眼下,對苦心孤詣布局借勢的閻行來說,閻琬的到來,其實并不能算是一件好事。
當前讨董的關東兵馬連破兩路,之前喧嚣塵上的聲勢有被遏制住的勢頭,已經由氣勢洶洶的征伐攻守,暫時轉變成東西對峙的局面,這其中的情況也變得愈發複雜起來。閻行正好可以混手摸魚,尋機因勢利導,再适時跳出局中,别開一番天地。
而閻琬的到來,則讓閻行身上多了一個軟肋,也多了一份顧忌,隻是亂世浮沉,兒女多情,又豈能真正做到忘情利己。少不得,自己也要提前謀求脫身之途了。
未雨綢缪,提前脫身,雖然少了執掌更多兵馬和更多外任一方的選擇,但也少了幾分接下去面對孫堅這頭江東猛虎的危險,戰陣之間,兇險萬分,在一場敗仗下,覆軍殺将,乃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如曹孟德的汴水之敗,就折損了鮑韬、衛茲兩員将校,三萬人馬也在半日之間,死傷殆盡,曹軍士卒的屍體至今還在汴水漂浮發臭,爲魚蝦所食。
而且,眼下董軍這邊連戰連勝,局勢好轉,此時閻行跳出局中,雖然提前脫身多有兇險,但事成之後,後續的行事也相對而言能夠更加順利一些。
閻行終于長長呼了一口氣,他在這個時候,也最終下定了決心,随着閻琬的到來,他在心中決定了,要提前退出這場讨董戰役的大局,着手布局脫身後路。
心中已有大概計劃的閻行随即走出帳外,呼吸了幾口外邊的新鮮空氣,讓自己的頭腦更清醒一些,然後讓人去找來馬蔺、周良兩人。
後路的謀劃,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