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既是董卓在表明他雖說是武人一個,但也崇尚文風,願意和士大夫共執朝政的心意,而且他得位不正,就如同袁紹在攻打宮省之後,也是心存不安。
以袁紹爲首的一班黨人已經選擇不和廢立天子的董卓合作,那董卓也就隻能夠拼命拉攏其他目前看起來還是中立的士人,其中像那些名重海内的名士,就更是他竭力拉攏的對象。
這苦心孤詣,驟然之間得到滔天的權勢和富貴,缺乏根基承受,也不是一件好事。
董卓自身的實力不弱,但也僅僅是在軍事方面占據優勢而已,入據朝廷之後,面對碩大的漢家朝廷,就像一頭牦牛進入了瓷器店一樣,不僅不能夠肆意奔騰,還要小心翼翼,防止打碎這些被視爲奇珍異寶的瓷器。
他往日統兵作戰的那套方法在面對這些朝廷上的案牍政務的時候,效果寥寥,所以他除了使用權術拉攏一部分的朝臣之外,也隻能夠繼續向何進等人一樣,依賴士大夫來維持當下搖搖欲墜的帝國朝廷。
雖然眼下看起來董軍的氣勢十足,董卓的權勢也是如日中天,曹鸢等人願意與他們結交,固然有意氣相投的因素,但董軍反客爲主,控制住了雒陽朝廷這一事情隻怕也是一大要因。
但是董卓無法依靠自身勢力掌控朝堂,加上袁家兄弟也不是甘居人下之輩,一方是刻意拉攏,又心存忌憚,一方是表面配合,又暗中下絆。雙方眼下還能并立,不過是缺個導火索罷了,分裂的态勢就在朝堂一片其樂融融中愈發分明。
閻行沒有明說,但是他的話也引起了其他人的主意,閻興經過了涼州之行之後也變得愈發成熟穩重起來,他突然輕聲說道:
“朝廷諸公此意原是好的,隻不過,軍中将士卻頗有些怨言,如牛、董、徐、段等校尉也不過是被表了一個中郎将的職位,衆多兒郎們千裏迢迢趕來勤王救駕,所獲功名卻甚少,軍心爲重啊!”
甘陵也看向閻行點了點頭,顯然他也贊同閻興的看法。閻行知道甘陵的意思,他擰起了眉頭,确實如他們所言,董卓爲了維持朝堂的平衡,是有意在将天平往那些朝堂之上的士大夫傾斜了一些,雖然隻是收買人心之意,但落在軍中的将校眼裏,就變得是有些厚此薄彼的感覺了。
一旦董卓和士人分裂,那不僅自視甚高、容不得背叛的董卓會暴跳如雷,這些被董卓的威勢壓抑着的,都是奔着功名利祿、财帛女子千裏迢迢趕來京師的外鎮兵馬,也會很快就露出他們本來的面目。
閻行知道這種事情最後慘烈的後果是甚麽,所以他沒有順着閻興的意思說下去,反而轉首看向策馬在一旁,若有所思,卻一直默默不語的周良。
周良是從李儒帳下過來的新人,但又在三輔之時,就私下底和自己暗中合作,向自己投誠過。他就像一根架在懸崖邊上的獨木橋一樣,地位頗爲尴尬,但作用卻不容忽視。
閻行還是一直留意這個他帳下目前唯一的文士的,他也知道周良頗有急智和口才,所以對他也是以禮相待,雖然在一些緊要事情上,他還是隻和甘陵、閻興、馬蔺三人商量。
“元善,你觀方才那北軍中的三位,如何?”
閻行和曹鸢交談比較多,他了解到曹鸢胸有城府、爲人沉穩多思,而且頗有帶兵用兵隻能,隐隐有大将的風采。但是魏铉、孟突兩人交談不過,隻是從孟突縱酒高歌舞劍、魏铉目睹騎士縱馬行兇憤慨變色,推斷他們都是重義氣、重志氣、重俠氣之人,周良和他們的交談中話雖不多,但是旁觀者清,所以閻行在岔開談及閻興剛剛的深層話題的同時,也有意從周良口中得知他對剛剛結交的曹鸢三人的評價。
周良捏了捏颌下稀疏的胡須,想了想,沉吟着開始說道:
“曹君此人,行止沉穩有度,遇事冷靜多思,确實是有爲将之風,不過察其神色變化,曹君也是一個追求功名利祿之人啊!”
閻行點點頭,他也能夠感覺得到,曹鸢爲人穩重有度的同時,内心其實還是有一顆追求功名利祿強烈**的心。這并不稀奇,時下的風尚就是如此,時人慷慨好大言的同時,同樣也不掩飾自己對功名富貴的追求**,相反的,那些沒有強烈進取心的,又貧苦落魄的人,更加會受到世人的蔑視。
韓信未成名之時,“貧無行,不得推擇爲吏,又不能治生商賈,常從人寄食飲,人多厭之者。”前漢武帝時期的名臣朱買臣的妻子面對隻能夠讀書賣柴,毫無長進的丈夫說道“如公等,終餓死溝中耳,何能富貴!”,絕然離開。時風就是如此,一個人貧窮困頓,就會受到他人的蔑視,所以每一個有志之士,都不得不爲了博個出人頭地,而奮發激揚,磨砺名節,追求建功立業。
就如前漢武帝時期的主父偃一樣,他面對别人勸谏他功利之心過盛之時,他坦然說道:“臣結發遊學四十餘年,身不得遂,親不以爲子,昆弟不收,賓客棄我,我厄日久矣。且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本朝梁竦在登高望遠的時候,也發出了類似的感慨,“大丈夫居世,生當封侯,死當廟食。如其不然,閑居可以養志,《詩》、《書》足以自娛,州郡之職,徒勞人耳。”
一個是要追求五鼎食和五鼎烹,一個是要生當封侯,死當廟食。說他們功利心過重也好,說他們積極奮發也好,但時下的風氣多是如此,特别是在像閻行、曹鸢這些胸有大志又聲名不顯的人的身上,都可以體現出來。
曹鸢雖然據他自己說是曹氏的旁支遠房,但就算是真的曹氏支脈,他們家族的平陽侯爵位也已經斷絕,可是從他依然要以前朝開國的名臣曹參的後人自居,就可以看出他從軍鏖戰,奔着就是要借着天下紛亂的時機,建功立業,以軍功封侯,振興昔日家族的輝煌了的。
閻行和他是同一類人,所以他能理解曹鸢這種追求功利的軍中漢子,也能夠包容帳下有周良這種貪财好色、德行有虧的文人,他神色淡然,對着周良說道:
“你繼續說下去!”
周良也不隐晦掩飾,他又繼續說道:
“至于魏、孟二君,雖說都是爽直豪邁的敢戰之士,但細分又有所不同,魏君好義,孟君壯志。”
說道這裏,周良就沒有把話說完,但閻行也明白他的意思,在周良看來,好義者能夠不愛其軀,赴士之困厄,而壯志者則是壯志在胸,敢爲常人不敢爲之事。漢風多豪邁,周良也跟大多數人一樣,更偏愛那些敢言壯志的少壯之士。
“少君,那軍中征白波一事,卻不知要動用哪支兵馬?”
甘陵聽完周良對曹、魏、孟三人追求建功立業的評價之後,他也引動心弦,開口向閻行問道。時下雒陽駐紮的各路兵馬還真不少,不僅是曹鸢等人想要建功立業,甘陵他們也是攢住了勁頭相要一展身手,再加上他也是多少知道閻行留在董營之中的心思的,所以也有此一問。
“先前入京之時,太尉已經留牛中郎将率兵駐紮河東,若不出意外,也定是從雒陽各軍之中抽調精銳,兩相彙合,一同進軍。”
“如此,那我等也有機會,入河東讨伐白波、匈奴人了!”
“正是,昔時孝文皇帝對李将軍曾言‘惜廣不逢時,令當高祖世,萬戶侯豈足道哉!’如今天下紛擾,我輩卻是正當其時,自當戮力同心,沙場建功,博他個萬戶侯!”
閻行安坐在馬上,慷慨高聲地說道。甘陵、馬蔺等人也被他的情緒所感染,紛紛踔厲風發,揚鞭策馬,大聲應和道:
“正欲随君沙場建功、揚名立業,大丈夫處世,就該馬上建功,博他個萬戶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