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中松開了了董黛的袖子,又後退兩步,和董黛拉開了一點距離,示意讓對方放心之後,他才緩緩出聲對董黛說道:
“在下聽聞當今天子于西園之中弄狗,令著進賢冠,帶绶,招搖入朝,号其爲‘狗官’。又作列肆于後宮之中,使諸女販賣,更相盜竊争鬥,天子著商賈之服,遨遊其間,飲宴爲樂。又駕四驢禦車,天子躬自操辔,驅馳周旋,一城之人交相效仿——”
說道這裏,閻行頓了一頓,看了看董黛的臉色變化之後,才繼續說道:
“豔雖鄙陋,然也曾聽聞‘玩人喪德,玩物喪志’,如今天下大亂,盜賊蜂起,幽并邊地外患不斷,朝中更有心腹之憂,這前因後果,兩者豈能無些許聯系乎?”
“你這話是何意思?”
董黛看到對方撤開一點距離之後,心中也安穩了一些,隻是聽到對方似乎有意反過來要教訓自己,頓時又是柳眉倒豎,瞪着眼睛看着閻行,忍着怒氣出聲發問道。
閻行沒有被董黛生氣的樣子給吓退了,他繼續說道:
“前漢灌夫忠君死父,從平七國叛亂,身荷劍戟,馳入吳軍,身被數十創,殺傷甚衆,由此名冠三軍,号爲天下壯士,君女可知此人乎?”
董黛冷哼一聲,俏臉冷若冰霜,也不接閻行的後頭。隻是她心中倒是有了一點明悟,知道對方想要說些甚麽了。自家的祖父曾經在生前擔任過豫州颍川郡的輪氏縣尉,自己雖然後來生在邊地,但還是從自家的祖母口中得知不少有關中原的名人轶事,其中有關颍川郡的故事她也知道一些,而眼前這個惡人口中的灌夫恰恰就是颍川郡之人。
閻行對董黛裝成不屑一顧的樣子也不在意,他又繼續說道:
“灌夫家累數千萬,食客日數十百人。陂池田園,宗族賓客,爲權利,橫于颍川。灌夫之勇不可謂不卓絕,灌家之權勢不可謂不強勢,然而其人**猾,侵細民,淩轹宗室,侵犯骨肉,終遭身死族滅,聲名盡隳!”
“前車覆,後車誡,今夜之事,惟願君女慎思之!”
閻行的話音剛落,對面的董黛頓時發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她誇張地指着閻行,裝作不屑的樣子嘲笑說道:
“你不過一小小叛軍逃刑之徒,僥幸得到我董家的庇護,才能夠跻身軍中,爲我父兄效命,今夜竟敢如此大膽,出言譏諷于我,我雖說過不追究今夜以及前日之事,可還沒說日後不另行追究,你肆意胡言,莫非真以爲我殺不了你不成!”
董黛說到後面臉上已經怦然變色,她語氣冰冷,緊咬銀牙,眸中隐現殺機,好像就要将閻行千刀萬剮的樣子。
“灌夫家累巨萬,橫恣颍川,颍川小兒乃歌之曰:‘颍水清,灌氏甯;颍水濁,灌氏族。時及當下,前事不鑒,怙惡不悛,我恐怕這滔滔不絕的洮水也要顯現渾濁了!’
說完,閻行身上隐藏的氣勢瞬間迸發,睜眼怒視董黛,從屍山血海之中拼殺出來的強大的氣場一下子壓向面前的董黛,首當其沖的董黛那點盛氣淩人在閻行的氣場重壓面前頓時敗下陣來,她撫住自家的心房要害,胸口不斷起伏,一時間竟變得有些透不過氣來。
閻行今夜故意跟董黛講這些話自然不是無的放矢,他更不是爲了充當爛好人,告誡眼前這個董家的君女或者那些驕橫不法的董家人,他們再如此橫行不法下去,遲早也是重蹈前漢灌夫家族覆滅的下場,就像曆史上一樣,權傾一時的董家一族被皇甫嵩等人誅滅全族。
他隻是想要借機好好敲打眼前這個董家君女一番,有的時候,對待一些桀骜不馴的的人物,如果你越是退避、求饒,就越會招緻對方的不屑殘害,可你要是給對方迎頭一擊,所謂“迫之以力,曉之以理”,反而會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甚至是對方真心實意的佩服回報。
閻行先前已經有意躲避這個難纏的董家君女,沒想要對方依然得理不饒人,糾纏不休地想要陷害、折辱自己,好出出心頭那股自幼養成的驕橫之氣。那閻行迫于形勢,今夜也不得不冒險給對方内心防線狠狠一擊,以求收到“迫之以力,曉之以理”的效果,他也不求眼前這個董家君女能夠改邪歸正,隻要對方心中能有一絲明悟,别再一直死纏着想要陷害自己就好了。
“你——”
隻是遭受精神上重壓的董黛,心中一軟,表面上看似堅固的心裏防線果然也出現了決口,她眼圈微紅,有心想要逞強反駁,卻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她的腦海裏不由開始浮現往日自己在臨洮城的一幕幕,有歡喜、有忿恨、有期盼、也有不甘。
她看似嬌生慣養,一直被自家的祖母慣着寵着,手下有一大群如狼似虎的部曲、奴仆爲她馬前效力,可她就像一隻被困在籠子裏的金絲雀一樣,雖然養在金籠子裏面,風光無限,可卻絲毫不得自由,她曾經無數次夢見過自己被自家父親強迫嫁給從來與自己毫不相識的醜老頭,有的時候是李儒那張陰晦不定的馬臉,有的時候是張滿臉橫肉的軍中漢子的臉,她還曾夢見過自己印象裏父母親那模糊陌生的身影,他們在夢裏也是離自己越來越遠······
以至于每每午夜夢回,她起身都會發現枕上的帛巾被打濕一片。
所以缺少父母雙親疼愛教導的她仗着祖母的溺愛,在董家莊園、臨洮城之中常常鬧得雞飛狗跳,所以她對曾經一度差點成功決定自己命運走向的李儒恨之入骨,恨不得讓他永遠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董黛胸口沉悶,頭腦一晃神,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衆多事情,等到她察覺到了自己已經失态的時候,連忙收斂精神,懷着惱怒、嬌羞的心情再去怒視閻行時,結果和對方視線中的鋒芒一交織,又迅速敗下陣來。
她臉上一時間也飛上了兩抹淡淡的紅霞,心緒混亂,心中不知爲何對這個膽敢直谏冒犯自己的男子平空生出了幾分好感,這在那些平日裏刻意奉承她的奴仆、部曲身上是從未發生的,雖然她此刻隻想迅速脫身擺脫這種讓自己意料不到的尴尬。
“罷了,你這一番話我也曾經聽人說起過,今夜之事就此了結,你也速速離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