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變化兮,固無休息。斡流而遷兮,或推而還。形氣轉續兮,變化而蟺。沕穆無窮兮,胡可勝言!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憂喜聚門兮,吉兇同域——”
“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
閻行在口中重複裏屋傳來的這一句話,蹙着眉頭,若有所思。
屋裏的聲音也沒有停止,反而變得更加朗朗上口。
“彼吳強大兮,夫差以敗;越栖會稽兮,勾踐霸世。斯遊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說胥靡兮,乃相武丁。夫禍之與福兮,何異糾纆;命不可說兮,孰知其極!”
閻行心中一震,如果說前面的句子他還一知半解的話,這後面的句子對于好讀史書的他卻是頗爲熟悉的了。這講的是當吳國橫行江淮,稱霸中原的時候,好大喜功、所向無敵的夫差迎來了他的末日,而百折不饒,忍受艱難困頓的勾踐卧薪嘗膽,在會稽山十年生聚、十年教訓,迎來了滅吳的一天。李斯輔助君王一統天下,位極人臣不可一世,最終落得一個腰斬的下場,而傅說困頓于版築之間,堅韌剛毅,不移其志,最後成了商王武丁的丞相。
閻行張了張嘴,胸中的憤懑不甘散去大半,眼睛緊緊盯着屋中的燈光,側起耳朵認真聆聽屋中的吟誦。
“且夫天地爲爐兮,造化爲工;陰陽爲炭兮,萬物爲銅。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則?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忽然爲人兮,何足控抟;化爲異物兮,又何足患!”
“天地爲爐,造化爲工,陰陽爲炭,萬物爲銅——”
閻行這個時候仿佛入了神,情不自禁地跟着對方吟誦,當複述到“忽然爲人兮,何足控抟;化爲異物兮,又何足患!”的時候,他醍醐灌頂,突然間縱聲哈哈大笑起來。
一邊的大牛和虎頭吓了一跳,這可是在嚴師的屋外,怎麽能夠讓一個外人在這裏喧嘩,萬一嚴師怪罪下來,那糟糕的還是他們兩個,于是他們硬着頭皮,各自拉着閻行一隻手臂,一齊動手想要将駐足的閻行拉走,可閻行氣沉丹田,雙腿下沉,那時是兩個人一時半會拉得動的,兩人連忙招呼其他人過來幫忙。而閻行不管不顧,他大聲沖着屋裏說道:
“先生高見,倒是小子今夜孟浪了,以一身戾氣沖撞了先生雅居,心懷愧疚,他日定當登門謝罪!”
閻行說完,雙手一掙,兩邊拉扯的虎頭、大牛頓時一個趔趄,向兩邊退了幾步才堪堪站穩,其他山民青壯看到這個情況吓都吓呆了,聚落裏的氣力最大的大牛和虎頭兩人竟然拉不動對方一人還被反推,他們這些人哪裏還敢跟上前去拉扯。
閻行倒不是有意掙脫兩人,隻是他要拱手行禮,這倆個人硬拽着自己的手臂實在是别扭爲難,所以才動手将兩人震開而已。他當下行禮過後,掉頭就想離開,不料屋中吟誦被他的聲音打斷後,沉默了一會,就在他轉身邁了幾步之後又突然響起:
“屋門也沒有關,貴客既然來了,何不就進來坐坐!”
對方一改朗朗上口時的吟誦清聲,變成了洪亮有力的中年男子的聲音。閻行聞聲停住腳步,剛剛自己渾身戾氣,無處宣洩,幸得對方的吟誦聲打破迷津,讓自己恢複心智清明,可見對方對自己并沒有什麽惡意和避見,現在又出言相邀,自己若是不進去,反倒是變成了在掃對方的面子。
想到這裏,閻行重新轉身,看着裏屋說道:
“既然如此,晚輩恭敬不如從命!”
說完,閻行整理了一下衣襟,掃落身上的泥土,走過去推開籬笆的小門,擡腿就朝屋裏走去,留下面面相觑、不知緣由的山民。
···
當刻意放輕腳步的閻行一踏入裏屋之後,立馬就感覺到了一股和屋子外面完全不同的氣息。雖然屋裏屋外都很安靜,但是屋外純粹就是一種自然的寂靜,而屋中卻是一種能讓人安定心神的靜谧。
他定眼一看,瞬間就把屋中的擺設一覽無餘,一張床榻,一張案幾,一個矮架,以及架上、案上或擺放整齊、或攤開的竹簡、帛卷。閻行把目光投向了一個跪坐在席子上,正在案幾前端蠟燭的光芒下俯身描繪畫卷的中年儒士身上。
中年儒士大約年過四旬,身着一身黑色儒服,頭上沒有戴冠,而是用木簪束發,面貌清癯,蓄有三縷長須。雖然兩鬓已經微白,額頭上也泛起皺紋,但依舊神采奕奕,雙目炯炯有神,擱筆停下看向閻行時,俨然有一股從容不迫的氣勢。
“晚輩見過先生!”
閻行看見他擡頭,連忙先行禮拜見。那中年儒士也微笑着打量閻行,見他肩寬體壯、氣度不凡,當下也回了一禮,伸手邀請閻行入席。
閻行被他的氣度所感染,颔首謝過之後不再客氣,就直接跪坐在這個中年儒士的對面席上,近距離地看着這個在山民眼中宛如聖賢神人一般的“嚴師”。
那個中年儒士也不以爲意,仿佛看出閻行心中所想一樣,開口一笑,說道:
“君子是否在想,爲何我知君胸中激蕩難平,又爲何會被聚落之中的山民奉爲神明?”
對方竟然一下子就能夠看出自己所思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