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面對堅毅、目光深邃的男子,明明很年輕,卻讓人感覺到像草原一樣蒼茫,像大海一樣浩瀚,像星空一樣神秘。不同于她所見過的那些神采飛揚、談吐不凡的士人俊傑,眼前的他鋒芒内斂卻更顯與常人的不同,黑白分明的雙眸仿佛形成了一個無形的漩渦,自己竟會情不自禁地被他的眼光吸引着。
在這荒原之地,竟有如此出衆人物!
馬上馬下的兩人對視了一會,而在一邊等待已久的馬蔺則不耐煩了。看到坐在馬上的閻行不說話,以爲他已經被對方這種不卑不亢的行爲激怒了,馬蔺索性也不客氣了,他大吼一聲打破了沉默。
“嘚,我等也不要你的什麽醫治,你隻需要将你後面那匹白馬給我們送過來就可以了!”
馬蔺過來一看見這夥富貴人家身後的白馬,愛馬如癡的他早就按耐不住,閻行、閻興也順着他所指的那匹馬看去。
隻見一匹骨骼寬大、體形流暢,四蹄修長有力,足有八尺高的馬匹正在夾雜在對方的人群中,而且最難得的是這匹駿馬渾身上下雪白一體,竟然沒有一絲雜毛,光從外形上看就可以判定是一匹千裏馬。
此刻它正豎起了耳朵,警惕着閻行這些不速之客,比起身邊戰戰兢兢的奴仆來說,它毫不露怯,反而揚起馬首打了一個響鼻。
面對對方的強硬索要,在場的奴仆無不變色,他們這些人可知道這匹駿馬是日行千裏的寶馬良駒,價值千金,就算是家主和女君子也将它視爲寶貝一樣,專門有馬奴伺候它的進食和梳洗,怎麽能夠輕易就送出去呢。隻是礙于對方的殺氣,在場的人都是喑啞一片,沒有敢出聲反對的。
“這匹好馬在你們手上也是浪費了,白白糟蹋了這匹千裏寶馬,怎麽,還不想給?”
馬蔺看到對方不出聲,頓時臉上發怒,出聲威吓,連帶着手中帶血的環刀也動了一動,吓得已經是驚弓之鳥的奴仆後退了幾步。
倒是正跟閻行對視的那位女扮男裝的女君子恢複了往日的從容淡定,她将眼光從閻行處收回,轉向黝黑皮膚,出聲怒喝的馬蔺身上,盈盈一笑:
“壯士救命之恩,在下無以回報,又怎敢悭吝這區區一匹好馬,壯士若是中意,連同這馬車、财物大可一律取去。家父的車架就在後面,在下隻願盡孝膝下,這身外之物何足道哉!”
清脆的話語中,這位女君子談笑從容,絲毫沒有被發怒的馬蔺吓到,反而慷慨大方地出言要将馬車上的财物連同良駒盡數贈予閻行等人,并不露聲色地點出自己身後亦有依仗,這番做派僅是爲了報恩。言行不卑不亢,這等睿智、氣度便是尋常男兒也是遠遠不及的。
馬蔺“哼”了一聲,以爲對方已經被自己的威嚴吓到,心裏也有了一點得意,當下就要上前去把馬牽過來,不料還沒動手,就有人在自己的衣袖拽了一下,他一看,卻是身材短小的閻興轉動着眼珠,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比起隻看到寶馬良駒的馬蔺,閻興雖然身材短小,卻是機警過人。他在馬蔺威吓的時候就一直在打量場中的人。
自己這一方剛剛厮殺得勝,身上的氣勢和殺意正濃,尋常人被殺氣騰騰的馬蔺一吓,早就雙腿打顫,心驚肉跳了。可是靠的最近的這位素裳君子卻是淡定從容,沒有像身後的奴婢一樣戰戰兢兢,反而出言相贈寶馬、财物。
看到對方的應對之後,閻興暗暗心驚,對方如此鎮定,莫非後面真的有了強力依仗,畢竟若隻是對方在故弄玄虛來威懾自己,那對方的城府膽量也未免太深沉了吧。
于是閻興主動扯住馬蔺,不讓他動手。雖然對方滴水不漏,但是閻興到了這會也還是看出了一點端詳來。他也注意到了眼前這名翩翩君子聲線過于柔和,在打量之下愈發覺得對方是個女子。
雖然他也聽說一些有龍陽之好的豪門大家會在家裏豢養一些**以供自己取樂,但是出落得這麽别緻,身上又帶有幾分貴氣的人物又怎麽可能是那些半男不女的**呢。
心裏存了懷疑,閻興的眼珠子轉了轉,突然想到了一個好主意。他偷偷瞄了一眼閻行,發現對方依然在看着場中的人,臉上看不出喜怒。于是閻興大着膽子,戲谑着說道:
“金帛之類的東西我們就不要了,隻是今日爲了搭救你等,我們馬上厮殺,衣裳都染了血污,正缺可以更換的衣物,我看你們身上穿着的這些衣物就不錯,你們就将你們的衣物脫下來後離開吧,我們保證不會殺害你們!”
這話一出,場中的奴婢頓時發出了驚呼。他們自己倒是無所謂,隻要穿着一件亵衣能逃得性命就已經是萬幸了,可是前面的女扮男裝的女君子可怎麽辦,怎麽能夠被這些不明出處的來人這般折辱。
所有人的眼光一下子都投向了場中女扮男裝的佳人,隻見她的臉上微微飛過一抹绯紅,眼中閃過一絲冷芒,顯然也被對方這種無理的要求激怒了,以她聰慧明睿,當下也猜出了對方已經在懷疑她的身份,想借此來逼她現出原貌,若是不出聲讨饒,待會被對方強行脫去衣物,那自己還有什麽臉面再存活世間,可是如果當面承認自己是女兒之身,又難保對方奸計得逞後會不起歹心。
兩難之下,這位女君子在腦海裏飛快地思索着。急中生智之下,也幾乎在一瞬間就定下了對策,她輕咬銀牙,直視不懷好意的閻興,一字一頓地說道:
“此言當真,你們當真不會要加害我等!”
“當然,大丈夫一諾千金,絕不悔改!”
面對着對方的明眸和反問,閻興莫名其妙感到一絲心慌,畢竟他可不是下最終決定的人,他又偷看了閻行一樣,發現閻行似乎對這個主意也頗有興趣,此刻正打量着那名疑似女子的君子,看她如何應對。于是閻興心裏也有了底氣,不願意在氣場上輸給對方,立馬就慨然大聲回應,等着對方脫衣出醜。
看到閻興在馬上故作豪邁地高聲應答,那名女扮男裝的女君子臉上閃過一絲計謀得逞的笑意,她笑着看着閻興,語氣之間也帶了一絲少女的俏皮。
“既然如此,爲了你等不毀棄諾言,我們這些人卻是輕易不可以脫下這身衣裳!”
“這是爲何?”閻興在馬上頓時愕然。
那女君子淡淡一笑,梨渦淺現,繼續說道:
“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掌之美故謂華,昔日黃帝垂裳故天下治,我華夏之人,著衣裳,以别蠻夷。若是今日在此爲了偷生而剝去衣物,那跟不識禮儀華裳的野人有何區别?若是失卻這華夏之邦的衣裳,我等不論男女,如失父母顔面,又豈敢苟且求活,自當覆面自刎于馬前。到那個時候,君言不加害于我等,而我等皆因君等而死,豈不是你們在出爾反爾,又哪裏算是什麽大丈夫!”
說道這裏,言笑晏晏的女君子的臉上也變了顔色,端莊嚴肅,臉上一絲不苟,眼睛直視閻興。
“因此,這身上的衣裳,我等萬萬脫不得!”
“額——”被對方牽強附會的道理這麽一說,閻興一時無從反駁,說不出話來,他自然知道自己已經中了對方的圈套,可現在的他已經騎虎難下,他隻好将求救的眼光投向閻行。
“好一副伶牙俐齒!”
旁觀的閻行在心裏暗暗贊了一句,對眼前這位女扮男裝、膽識過人的女子也不由佩服起來。隻是現在自己的手下吃了癟,自己再不出言,就真的要被對方在氣場上壓過去了。
這等急智和辯才也不是閻行所擅長的,他沉吟了一下,決定還是大度一點,先退一步,于是說道:
“這位君——子所言有理,這衣裳我等就不要了,你等也自可收拾物什離去。”
閻行故意把君子二字咬得重了些,就是想提醒剛剛稍占上風的對方不要得意,自己也已經看出了對方的身份了。
不料那名女君子毫不介意,朝閻行斂衽一禮,她笑着繼續說道:
“那就再次多謝諸位壯士救命之恩了,不過壯士雖然無意我等的馬匹财帛,但是自古寶劍配英雄,良駒增壯士,列位皆是壯士孟贲夏育一流的人物,今日救命之恩無以回報,在下也就擅自做主,将這匹照夜白贈予壯士,以助虎威!”
說完,那名女君子再不遲疑,揮手就讓後面一直呆立的奴仆将那匹白馬牽過來,奴仆們頓時手忙腳亂,不過也知道眼前的局勢不能耽擱,萬一再破壞了自家女君子好不容易扳回來的場子,那麽自己這條賤命就真的要丢在這裏了。
當下立馬有一個大奴牽着白馬走過來,閻行看到這匹良駒其實心裏也頗爲喜歡,想了想也就決定收下它,畢竟良駒誰都想要,借此也可以安對方的心,于是得到授意的馬蔺興奮地上前将白馬牽了過來,撫摸着潔白的馬鬃,啧啧稱贊。
此時打掃戰場的甘陵等人也很快處理完了戰後的事情,還發現一個中箭受了輕傷裝死的胡騎,連忙将他綁起來扛到馬上去,并派人過來催促在這邊盤桓已久的閻行三人,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閻行心裏當然知道輕重緩急,隻是眼看就要離開,看着馬前佳人的姣潔面容,心中不由一動。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後才調轉馬頭,飛馳而去,豪邁的聲音在荒原響起,随風傳了過來。
“萍水相逢,願贈以言,天下紊紊,各自愛,餘亦從此去也!”
随着飛馳的身影漸行漸遠,那名女君子也下令趕緊出發,隻是将登上馬車之前,她也忍不住回頭回頭看了看那身影消失的方向,口中喃喃細語。
“真是一個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