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處西陲的允吾要地,西拒羌人,東接隴西,控扼邊邑,襟帶河湟,漢帝國曾經在這裏進行大力經營。對于帝國而言,這裏是适宜耕種安居的邊塞樂土和漢帝國羁縻羌胡的軍事要地。反之,對于涼州聯軍而言,這裏也是聚集各路人馬,揮師東進的必争之地。
孕育無數漢、胡文明的湟水靜靜地流淌着,繞過允吾城的北面城牆,一路向東注入大河。而在允吾城的南邊,聯軍兵馬雲集,羌胡影從,拔營行軍的聯軍人如虎、馬如龍,兵勢鋒銳,連綿不絕地向東方開進。
這支聯軍人數有兩萬多,成分紛雜,成員有金城各家大姓、豪強派出的部曲、義從,有來自湟水河谷各支羌人兵馬,還有塞外遊蕩的雜胡、馬賊。在裝備上各支部隊也是參差不齊,各家部曲相對而言比較好,大部分人都穿戴有皮甲,擁有鐵制的兵器,而羌人、雜胡等的兵甲就差得很多,有的人僅僅是披了一件破皮襖,拿着竹槍石矛,有的還沒有馬匹,跟随後隊穿插在步卒裏面。
聯軍臨時首領是金城韓家家主韓遂的侄子韓敞,這也是各方妥協的結果。因爲這些臨時召集的兵馬互不統屬,有的部落平日裏還是世仇,所以隻能夠推出當下金城最大的勢力韓家來作爲号召衆人的大旗。而韓敞就算背後代表的是金城韓家這樣的龐大勢力,但也隻能夠象征性地約束各軍,實質上的軍權還是分散在各家、各部落的手裏。
閻行此刻也正帶領着閻家的部曲行走在行伍之中,在三天前完成了告祭祖宗、祖道拜神等出征前的儀式後,閻行正式帶着三百部曲來到允吾城外的大營彙合,随行的手下除了原來的甘陵、馬蔺等人之外,還多了兩個閻家的族中子弟,一個叫閻順、一個叫閻興。
定下的這兩個族中人選也是頗費閻父的一番心思,閻順是一個面容憨厚,膚色黝黑的中年漢子,雖然年長于閻行,但因爲是偏房,在各房子弟中地位偏低。平日裏做事穩定可靠,所以閻父這一次将他安排進從軍的部曲中,算是一種破格的提拔,就是希望他在輔佐閻行的同時也不威脅到閻行主事的地位。而閻興年紀和閻行相仿,平日裏是族中年輕人和閻行走的比較緊密的,算是閻行在閻家新一代子弟中的心腹,這一次随軍也能夠輔佐閻行,有所裨益。
不過閻父這些打算是有些多慮了,閻行爲人骁勇善戰,加上體恤士卒,他率領部曲自然也是衆望所歸,就算有一兩個不服的,在衆人中也成不了氣候。
就像現在,閻行帶領部曲行軍,并沒有像其他各家子弟、部落大人一樣鮮衣怒馬、招搖大擺。而是和普通部曲一樣背着行李,牽馬步行。閻家雖然派出三百部曲,但卻沒有奢侈到爲所有人配備戰馬的地步,所以除去閻行原來的輕俠騎從,隻有三四成部曲配備了馬匹。而閻行對自己的部曲也制定了嚴格的軍法,下令在行軍途中的騎兵在見到敵人之前不準乘馬,并且行進中的歩騎必須保持嚴整的行進隊形和陣式,不得随意穿插隊伍。
閻行知道古代的戰争可不像自己前世所聞所見的高科技戰争那樣快速打擊,部隊乘坐火車、運輸機快速部署,短時間之内就能分出勝負。當下的戰争往往曠日持久,而且戰士們大部分的時間不是花費在戰場的厮殺上,而是花費在漫長的煎熬的行軍途中。而長途行軍的騎兵除非是能夠一人配備三匹馬以上,确保随時随地能夠有充足的馬力投入到奔襲和戰鬥中去,否則馬匹是不能夠長時間馱着戰士、裝備、行李行軍的,要不然會嚴重掉膘,喪失了戰場沖刺的能力。而讓手下的歩騎行進間保持隊形,拉開距離也是爲了訓練士兵們在戰陣上的協調配置,讓他們養成服從紀律、重視協調的習慣。
當然這樣做也不是沒有負面影響的,這樣嚴格的紀律對于非職業戰士性質的家兵部曲來說一時間是很難适應的,畢竟其他家的兵馬可沒這麽多規矩。所以針對這種情況,閻行下令除了哨探的斥候和傳信的令騎外,甘陵、馬蔺、閻興、閻順等人包括他本人都要下馬和士兵一樣牽馬步行,在隊伍中向所有人強調軍紀和陣型的重要性。
這一番以身作則的做法很得部曲們的心,同時也使得閻家的部曲成爲在各路人馬中特立獨行的一支。
閻行身着皮甲,身後跟着馬匹,手裏拿着一張羊皮地圖走在自家隊伍的前頭,行軍途中一直在觀察沿途的山川形勢,并在地圖上标注相應的符号數字。
爲将者,必須學會判斷簡單的天文氣候和熟識周遭的山川地理,否則不僅在戰前無法預判戰局、正确部署,在戰争中還容易喪失地利,甚至遭到敵軍的伏擊。可惜閻行雖然一直在收集描繪周邊地理的輿圖,可是到現在自己的手上也隻收集到幾塊散亂的羊皮地圖,手底下也沒有制作輿圖的匠人,所以也隻能夠自己親自動手,将沿途經過的地形特點先标記下來。
就在閻行仔細端詳手中的羊皮地圖時,身後響起了一陣緩緩的腳步聲。閻行臉上微微一動,随手就将地圖收起,然後才看似随意地向後頭瞥去,他知道這個時候自己的手下一般不會來打擾自己,隻有可能是外人。
果不其然,來的是金城趙家的趙鴻。
閻、趙兩家多有聯婚,趙家在金城各家中和閻家相對而言也走得更近一些。趙鴻是金城趙家的嫡長孫,年僅十九,比起閻行要小兩歲,他長相俊秀,面容白皙,加上自幼精讀經書,比起其他人來多了一股淡淡的文雅的書卷氣,而且據說他自幼就才華出衆,名聞郡縣,若不是近幾年來金城戰亂不安,叛亂不斷,怕是早已經被舉爲孝廉了,準備跻身仕途了。
這一次趙家出兵,趙鴻也随從出征,閻行心想是趙家的家主想讓自家的長孫曆練一番,掙點軍功吧。
看着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的趙鴻,閻行不由暗自感慨造物主的奇妙,在邊塞之地也長有這樣的俊秀的翩翩公子。眼見趙鴻已經走近,這兩天兩人見過好幾次面,已經頗爲熟悉,開始稱兄道弟。閻行哈哈一笑,大聲說道:
“趙賢弟,你怎麽來了?”
“長途行軍未免煩悶,弟未經兵事,往日常聽聞家中長者稱贊兄長勇武過人,今見兄長行軍棄馬與士卒同行,有古吳起之風,内心頓生仰慕,特來向兄長請益!”
趙鴻自幼受儒家禮節熏陶,謙遜守禮,先是向閻行拱手行禮後才緩緩開口,言辭之間也懇切謙遜。若是尋常人聽到這樣一個頗有才名的美男子說出的這番話,就算是不會喜形于色,心裏也會竊竊暗喜。可惜閻行明顯對這一類的話語免疫,他嘴角微微一勾,說道:
“賢弟,你這是要折殺爲兄了。想那吳起,身經百戰,無一敗績,仕魏則魏雄,歸楚則楚興。古人言‘有提七萬之衆,而天下莫當者誰?吳起也’,這是何等的英雄人物,爲兄可遠不及其萬分之一。倒是賢弟,才華橫溢,文武兼資,假以時日定是封侯拜相的人物,還是莫要嘲笑爲兄了!”
閻行顯然不想輕易和外人深聊自己的帶兵之法,自己縱有千般見解,也要防止交淺言深、木秀于林,引來其他人的忌憚。于是話鋒一轉變成了往日交往時的互相吹捧,趙鴻自然又是再三自謙,兩人就這樣又寒暄了一陣。
閻行有意試探對方,眼珠子轉了轉,聊起了其他事,他刻意壓低了聲音說道:
“賢弟,不知道你可曾聽聞冀城已經被攻下了?”
聽到這句話,臉上還帶着稚氣的趙鴻頓時變得嚴肅起來,他斟酌着字詞也低聲說道:
“鴻來之前也确實聽到叔父們說起這個消息,據說漢陽太守拒絕臣服,戰死陣中了。”
“嗯,先前已經有了原來的六郡兵馬和韓家兵馬聯合,這些人馬是傾全州之力在各郡糾集而來的精銳,冀城孤城一座,内無兵馬,外無援兵,陷落是遲早的事。隻是不知道攻下了冀城之後,下一步各家的兵馬又作何動向?”
閻行試探性的話一下子就擊中了趙鴻的内心,趙鴻幾番張口欲言,卻又覺得欠缺妥當,到了最後臉色有些陰沉,陷入沉思。
顯然,攻陷漢陽,割據涼州對于各家來說是好處衆多的。漢室已衰,在明眼人的眼裏漢帝國已經是搖搖欲墜,金城各家願意襄助韓家,就是因爲韓家許諾了割據涼州之後給予各家各種山川鹽鐵,人口土地的回報,而各家也能夠通過依附強者,在韓家的庇佑下壯大家族,在亂世中求存一方。
隻是如閻行所言,得到涼州之後各方又會有何動作,是否真的韓家和各家就真的能夠和平相處,是否聯軍又要像數年前那樣進軍三輔,是否一直充當急先鋒的羌胡部落當真沒存其他心思?
雖然說治國平天下的道理都在這聖賢書中,但是此刻飽讀經書的趙鴻卻似乎想得多了,看着波詭雲谲的前路,還是終究覺得自己還是看不清。
閻行沒有理會沉思中的趙鴻,自以爲知曉曆史大勢的他當身臨其境陷入到一個曆史的小漩渦中時,何嘗不是一樣的惶恐無助。
不确定得到的利益,足以讓各家興奮得發狂,而不确定的利益失去,同樣讓每個人心生恐懼。
歎了一口氣,閻行越過了趙鴻再一次獨自一人走在隊伍前頭。遠望去,重巒疊嶂,峰巒如聚,大隊人馬就絡繹行走在這山谷間。山上的太陽已經西斜,餘晖将各路行軍的人馬身影拉的很長很長。
天,就要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