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稱作“令居”,是因爲這裏曾經是先令(零)羌居住過的地方。前漢反擊匈奴取得河西之地後,爲防禦漠北的匈奴和隔絕羌胡之間的聯系,在河西走廊的北邊修築了一條與走廊平行的長城,而這條長城的起點,就是這著名的“令居塞”。當年霍骠騎兩次率萬騎,出隴西驅逐匈奴,就是以令居塞作爲前進據點的。這裏可以說是河西之地最早的軍事要塞,本朝的護羌校尉就曾經駐紮在這裏。
随着春去秋來,形勢逆轉,往日漢帝國的光芒也漸漸黯淡下去,令居塞在戰亂中被摧毀後,再也沒有重新矗立起來。強弓硬弩扼守要害之地的場景不複重現,隻有邊牆上稀稀疏疏的寸草還在風中搖曳掙紮。
望着倒塌了大半的要塞和被朔風吹蝕得不成形的邊牆,閻行一行人來不及吊古傷今,感慨一番。閻曆的人已經和守在塞上等候已久的羌人向導接上頭,接下來,在羌人向導的指引下,車隊一行匆匆出了令居塞,沿着祁連山脈,折向西邊的山麓小徑。
仰望着巍峨雄奇的祁連山脈,山麓間是紅綠交映的草木山花,山坡上是由繁漸疏的高山草甸,再往上就是終年積雪、人迹罕至的山峰了。想起前漢收複河西之地,匈奴人牧馬經過此地,遠眺這雄偉的祁連山時,掩面而泣,哀歎“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顔色”的場景,閻行再次心潮激蕩,再往北邊遠眺,隻見危機四伏的荒漠草原遍布,奇形怪狀的裸岩沙丘林立,又不由心有戚戚,昔日的漢家地,如今已經成爲胡人的牧馬場了。
車隊的隊伍在山麓間蜿蜒曲折的小徑上拉得很長,就這樣又走了十幾裏路,在拐過一個彎後,眼前驟然開闊起來,俨然是山麓間一處被沖積出來的平原,而和羌人交易的地點白狗聚就是坐落在這裏的一個小聚落。
閻行在出塞前一天就已經悄悄和前幾日提前出塞的甘陵一夥派回來報信的人接上了頭,原來甘陵等人在接受閻行的命令脫離車隊之後,就日夜兼程在車隊之前出了塞,四下搜索打聽,提前找到白狗聚在附近埋伏起來。
就在他們到達的次日,一支羌人的部落也來到了白狗聚,據他們的觀察,對方人數在三百之間,從部落的圖騰上看是燒當羌的一支。
得到對方大體情報的閻行心中開始也有相對應的謀劃,他讓那名甘陵派過來通報的騎從回去傳令,讓甘陵帶着他的人馬悄悄潛伏到白狗聚後邊一側的樹林之中,不要打草驚蛇,免得驚動了羌人。
因爲交易雙方的人馬衆多,交易的地點是放在了聚落外邊的空闊地上。先前被閻曆派來和羌人接頭的閻豐在幾個持矛帶刀、披發左衽的羌人簇擁下,趨步走向閻曆的身邊偷偷說了一番話後,神色怪異的閻曆就隻留下了兩個親信指揮衆人搬運和交接貨物,然後帶着其他親信扈從匆匆随着閻豐進了白狗聚。
閻行不動聲色地将自家三叔等人的行爲盡收眼底,權衡再三之後決定坐觀其變,又将注意力轉向場上的交易。
出乎意料的是羌人前前後後牽出來了不到三十匹馬,後面又斷斷續續牽出了幾匹來,再到最後動靜越來越小了,相反的是不斷用生硬的漢話催促閻曆的親信将車上的貨物卸下來交易。
很明顯,交易有問題。
閻行雖然沒有細緻地統計過車隊上貨物的價值,但粗略按以往交易的行情來估計也是有數百萬錢的。
畢竟羌人和漢人之間的交易一直是羌人處在弱勢地位,羌人部落裏基本什麽都缺,對于漢人的糧食布帛和手工品都是有很大需求的,而漢人善于市賈,常常是底價購入羌人的馬匹、毛皮,高價賣出手裏的糧食布帛,一趟交易下來獲利數倍乃至數十倍之多。如果羌人真心誠意想要這批貨物,以馬價平均一匹二萬錢來算的話,至少也要帶有百匹馬前來交易,
可是眼前這些馬匹數量上遠遠不夠,也不是良馬。閻行曾聽往來北地的馬商說過胡人在與漢人的貿易中吃多了虧,也學會了漢人的伎倆,諸如馬匹以次充好的虧漢商也吃過不少。可是現在羌人連這些伎倆都不用了,僅用少量的馬匹就想換取大宗貨物,莫非這些羌人打算憑借自己的人多勢衆做一錘子的買賣麽?
又或者,自家的三叔有求于這些羌人,他們之間達成了什麽協議,這些羌人才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
想到這次交易其中可能暗含的玄機,閻行的心中愈發焦慮,又看不到白狗聚内的具體情況,隻能兩眼死死盯着場上的羌人,腰間的環首刀握了又放,放了又握,座下馬好像也被主人的情緒所影響,不安地用前蹄刨起地面的沙土。
交易已經開始,閻行在馬上又等了一會。眼看自家三叔遲遲不出來,臉上終于變了顔色,再也等不下去了。他招手讓一名扈從過來,在耳邊低聲吩咐:“你速去聯絡阿陵等人,按照原先的約定,聽我号令,見機行事!”
扈從領命後火速策馬離開,看着扈從離去的身影,閻行轉身又吩咐另一個扈從去将車隊的馬蔺喚來。
這次和羌人交易閻家爲防有失,除了從族中挑選青壯運送,還安排了部曲護衛。馬蔺就是閻家的部曲,性格粗犷仗義,再加上膂力過人,在車隊裏能得人望。更重要的是他不是閻曆的親信,這決定了閻行一旦想從閻曆手中奪得車隊的指揮權,馬蔺是緊要關頭可以依仗的借力。
馬蔺來的很快,一個七尺多高、膚色黝黑的魁梧漢子,沒有騎馬,腰間挎着一把環首刀大步走了過來。
“少君,找我有事?”
閻行提前下了馬,不露聲色地點點頭,拉着馬蔺走到一邊,但說的話卻是像晴天霹靂一樣在馬蔺耳邊炸響。
“阿蔺,叔父遲遲未歸,場上交易的羌人舉動又有異常,我打算帶幾個人去看看,你來接管車隊!”
“這——少君!”馬蔺顯然被閻行的言語吓到了,他雖然外表粗犷,但并不代表隻有匹夫之勇,這種關系重大的命令豈能夠随便就聽令接受,正打算詢問其中緣由。閻行已經緊接着說道:“你看這場上羌人用來交易的馬匹數量遠遠不夠,叔父又莫名被這些羌人帶去聚中遲遲未歸,還有你可還記得,和羌人接頭的閻豐來時身後緊跟着幾個持矛帶刀的羌人,看似護衛實則挾持,這些難道不可疑?”
“額——”馬蔺被閻行這番話一說,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有時候,當幾件事情被有用心人提起再串聯,很容易就讓人陷入遲疑不定的境地。
看到馬蔺已經有被說動的迹象,閻行趁熱打鐵,接着說道:“事急從權,爲防不測,我們必須馬上行動!”說到這裏,看着因爲緊張将大黑臉硬漲成大紅臉的馬蔺,閻行咧嘴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莫非往日裏的馬大膽現在也怕了,你不必多慮,車隊之中你素有人望,正是堪當大任之人,我留下十名騎從助你,等我接應叔父回來,此事可保萬無一失。”
肩膀被閻行這麽一拍,馬蔺感覺好像車隊的重擔就落到了自己的身上,沉甸甸的,心裏五味雜陳,但是情況若是如閻行所言,現在明顯不是推脫的時候,于是他一咬牙,索性痛快應諾。
看到馬蔺已經服從應諾,閻行連說了兩句好,有些事情一旦讓步,後面緊接着就不得不站隊了。他繼續補充吩咐道:“你接管車隊,明面上讓人拖延交易,暗中指揮衆人戒備,一定要注意三點。”
“少君請講,蔺定當遵從!”下定決心的馬蔺語氣也漸漸變得堅定起來。
“其一,交易的貨物當中有兵刃、箭簇等物,這些兵器切切不可交予羌人;其二,車隊之中所有弓矢、長矛一同發放到衆人手中,諸人務必齊心:最後,以車爲障,背靠林木,結爲圓陣,各車之間以繩索相連,除騎乘的馬匹外,其他牲畜、雜物一律不得囤積車内!”
說到最後,閻行的聲調也愈發沉重,馬蔺連忙應諾,用心記下不敢疏忽。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選定馬蔺,該吩咐的也吩咐下去了,閻行沒有再多說,讓馬蔺即刻着手執行。自己快步上馬,順手接過扈從遞過來的長矛,帶着剩下的二十騎,打了個呼哨,飛馳向聚門奔去。
在場交易和搬運貨物的羌人也有近百人,看到有漢人突然繞到自己的後面,起疑心的就大聲嚷嚷起來。閻曆留下來的兩個親信面對這情況也一時摸不着頭腦,但害怕鼓噪起來的羌人壞了主君的大事,連忙跑到羌人中間好言安撫,另一個騎着馬追趕着跟了過來。
聚門口有十幾個持矛的羌人守衛,看到有漢人騎馬飛馳而來,雖然不明情況,但還是紛紛架矛想把來騎攔下來。閻行一馬當先,看到羌人阻攔,也不減速直接沖撞過去,瞥見矛尖堪堪接近,大喝一聲,在馬上将長矛掄出一個圓弧,招式勢大力沉,将攔過來的長矛一股子蕩開到兩邊,率先沖入聚中。跟着他的二十從騎借着閻行破開的口子,各顯身手接連闖入,将倒黴的羌人撞得七葷八素,倒地不起。
沖進了聚中,閻行放眼四顧,幾排殘破的房屋映入眼簾,有的已經完全看不出房屋的構架,完全就是一片廢墟。白狗聚内還有不少羌人,他們有的在照料馬匹、有的在清理土石,被突然沖進來的漢人驚動,有的羌人已經出聲質問。
看到聚内的羌人松懈的模樣,閻行心中笃定自家的三叔肯定是給了這些羌人某些承諾或者好處,才有如此蹊跷的情況發生。
閻行心中的盤算有了着落,也不顧這些驚訝的羌人,拍馬深入聚裏。快速繞過前排的房屋,閻行眼光一亮,看到了站在後面一處土堆旁的交易雙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