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最大的破産是絕望，最大的資産是希望。——舒悅。

摧毀一個人的意志，最好的方式是什麽？不是身體的肉體的折磨，不是言語上的侮辱，而是讓他親手摧毀他最在意的東西。

每個人成長的環境不同，經曆不同，他們在乎的東西也各不相同，有的人在乎物質上的東西，有的人在乎精神上的東西，而大多數在乎的是周圍的人和物。

許琅最在乎什麽，在小時候，他在乎家人，所以他父母去世了，長大之後，他在乎姐姐和外婆，所以她們也遇害了，當他成爲警察的之後，他在乎警察這個職業，然後，他被停職了，他曾經在乎過很多東西，親情、愛情、友情、職業、信仰......然而，這些東西，都一個個離他而去，是誰摧毀的？‘常師爺’。

警察在審訊犯罪嫌疑人的時候，往往都是從攻克對方心理防線開始，證據、證人、證言等等，都會成爲壓死他們的稻草，讓他們崩潰，讓他們主動交代問題，有句話說得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這是警察在辦案的時候，經常使用的手段。

如果說八年前的許琅在意什麽？他可能在意的很多，比如刑偵二隊，比如舒悅，比如許埌，而這些人，大多數都離開他了，八年後，許琅最在乎什麽？

神探的名聲？屁-股下面的椅子？不是的，他最在乎的隻有一個人，他唯一的親人，唯一的女兒小月月。

當然，除了小月月之外，許琅其實還在意很多東西，比如CSY刑偵小組，比如特情局，比如甯嫣然、葉雪菲、葉度、丁昊穹......這些人，過去的一年半多的時間裏，許琅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現在的他還剩下什麽？似乎什麽都沒有剩下了。

CSY刑偵小組解散了，甯嫣然背叛了，葉雪菲身受重傷了，葉度不知所蹤了，丁昊穹被調查了，田永春死了，他現在是特情局和警方通緝的A級通緝犯，他從一個警察淪爲了罪犯，甚至他最在乎的小月月，此刻也不在他身邊。

許琅做了什麽？他什麽都沒做，他失去了什麽？他失去了所有，是的，他現在一無所有，包括親情、愛情、友情、名望、權利，甚至是信仰。

許琅怕死嗎？

怕，又不怕，沒有哪個人不怕死的，蝼蟻尚且偷生，更何況是人呢，然而，許琅真的怕死嗎？其實不怕，他從警這麽多年，他多少次沖在了最前線，面對最兇險的局面，面對最危險的情況，許琅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受過多少次傷，恐怕他自己都記不清楚了，他多少次命懸一線，也記不清了。

如果，脫掉許琅的衣服的話，就會發現，他的身上到處都是傷疤，這些傷疤比勳章，比獎牌，比證書更能證明一切，然而，此時又有什麽用呢？

真正的絕望不是面對困境，而是在看到希望之後，希望破滅，這比沒有希望的絕望還要絕望。

許琅再次幽幽的醒來。

他在哪？他在做什麽？都發生了什麽？

睜開雙眼，看着頭頂天花闆的許琅，什麽都不知道，他不想知道，知道又能如何？

閉上眼睛，腦海當中再次浮現出昏迷前看到的一幕幕，田永春、特情局的秘密據點的爆炸、火球、濃煙......看見那一切之時，那瞬間湧來的莫大哀痛與憤怒，頃刻間将他的心完全吞噬，仿佛被人一刀刀剮着，那種絕望與無力幾乎将他魂魄也啃食殆盡。

以前，許琅一直在跟‘常師爺’組織的人做鬥争，而現在，他落在了‘常師爺’組織的人手裏，他親手逮捕該組織的成員還少嗎？不少了，如果是别的組織，此刻的許琅早已經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而現在，他沒死，他還活着，是的，他還活着，比死了還要痛苦。

從警這麽多年，許琅被批評過，被處分過，被停職過，被調查過，但是，他從來沒有背叛過，因爲所有人都相信他，相信他不會背叛組織，不會背叛國家，而許琅也确實做到了，他可能不是一個好警察，一個好丈夫，甚至不是一個好父親，但是，他是一個好人，一個爲了捍衛正義的好人，而現在呢？

如果說曹思喆的案件隻是一個開始的話，那麽7.1案件就是一個導火索，而現在田永春的死，還有特情局在S市秘密據點的毀滅，就已經把許琅推入到了深淵。

許琅做什麽了？他什麽都沒做，曹思喆的死跟他沒有關系，張瑞德的死，跟他也沒有關系，田永春的死也跟他沒有關系，特情局秘密據點的摧毀，也跟他沒有關系，然而，在所有人看來，這些都跟許琅有關系，陸鲲鵬說田永春是許琅殺死的，盡管許琅什麽都沒有做，但是，田永春死了，那麽所有人都會認爲是他殺死了田永春，特情局的秘密據點也是許琅摧毀的。

真相，你所認爲的真相往往是假的不能再假的假象，你所

看到的東西也許是别人僅想讓你看到的一面而已。

曾經，許琅說過，任何的辯解，任何的理由，任何的言語，在遺體面前都顯得那麽的蒼白無力，而現在，這句話終于落在許琅自己身上了，可笑而極具諷刺。

“醒了？”

耳邊傳來了熟悉的聲音，許琅緩緩地睜開眼睛，朝那個人看去，是甯嫣然。

許琅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着甯嫣然，就隻是看着他，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

許琅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什麽？或許，對于某些女人來說，是他那帥氣的外表，或許，對于他的隊員來說，是他那敏銳的思維，靈敏的嗅覺，或許，對于在乎他的人來說，是他那永遠積極向上，開朗樂觀的心态，然而，給甯嫣然印象最深的是什麽？是許琅那深邃的眼眸。

一個人的外表可以很醜陋，也可以很帥氣，而許琅長得很帥嗎？

他确實很帥，但是，有多帥？也沒有多帥，在有些人眼中，許琅的長相很普通而已，而許琅從來沒有在意過他的外表，在八九年前，許琅是一個不修邊幅，十分邋遢的人，而現在，雖然他變了很多，卻也隻是精緻了一些而已。

爲什麽很多人在看到許琅的時候，都會感到信心倍增，是因爲他的氣質？他的長相？他的能力嗎？或許有，但是肯定不多，而是許琅那雙眼睛，深邃的眼眸，總是讓人在看到他的第一眼，都下意識的去相信他，而現在呢？

曾經明亮而深邃眼眸，此時一片灰暗和渾濁。

三十多歲的許琅經曆過多次涅槃，五歲、十五歲、二十七歲、三十三歲，每一次痛苦的經曆，都讓許琅遭受到了很大的打擊，然而，他的眼神從來沒有灰暗過，可是，這一次，他眼睛當中的那道光，終于熄滅了，是的，此刻的許琅就猶如走在漆黑的深淵一般，徹底的失去了方向。

甯嫣然凝視着許琅的那雙眼睛，無比的心痛和心疼，她跟許琅認識快十年了，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許琅，她從來沒有看到過許琅的脆弱，哪怕他身受重傷，躺在病床上，隻要還有一口氣，所有人都是充滿信心的，然而，現在呢？他真的很脆弱，就如一個布滿裂縫的瓷器一般，稍微一碰，它就碎了。

“爲什麽？”

不知道過了多久，許琅終于開口了，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猶如指甲劃過玻璃一般，讓人毛骨悚然。

爲什麽？他是問甯嫣然爲什麽背叛嗎？還是問陸鲲鵬爲什麽要殺死田永春，摧毀秘密據點？亦或者是爲什麽要讓他失去所有在乎的東西？或許都有吧。

“每個人都有一段辛酸和不堪回首的過往。”甯嫣然輕聲說道。

許琅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着甯嫣然，不悲不喜，無比的平靜，或者說，無比的絕望吧。

“想聽聽我的故事嗎？”甯嫣然問道。

沉默，回應甯嫣然的還是沉默。

“你應該知道，我有幽閉恐懼症，當初，你是刑偵顧問的時候，我們曾經偵破了一起密室殺人案，那時候，你應該知道了，可是，你知道爲什麽嗎？”

“在你們所有人看來，我出身好，家境好，父親是幹部，前途一片光明，而我本人又是警察，還是刑偵二隊的隊長，後來更是成爲了S市公安總局的副局長，可能，我是所有人當中最年輕的副局長了，然而，對于我來說，我甯願做一個輔警，也不願意擁有這些的。”

“許琅，在認識你之前，我不了解你，在認識你之後，我漸漸的了解了，你有夢魇，因爲你家人的事情，因爲那些真相，你經常噩夢連連，你是不幸的，也是幸運的，不幸的是你的家庭遭遇了很多災難，讓人無比的痛苦，幸運的是，你有人陪着，有人一直在默默的幫助你，舒悅是一個好女孩，也是一個偉大的女人，她很愛你，爲了你，她甘願付出一切，包括生命，當然，你也很愛她，真的，我很羨慕你們，也很嫉妒你們，甚至有時候我會憎恨你們，你有痛苦的過去，我也有。”

“可能，你們所有人都不知道，在二十多年前，我曾經失蹤過一段時間，那時候，我才八歲。”

“當時，我的父親還不在省公安廳工作，他隻是一個小小的分局副局長而已，我在鄉下，被人帶走了，對于陌生的環境，每個人都會害怕，都會恐懼，因爲陌生，因爲未知，所以害怕、恐懼，而當初帶走我的人就是‘常師爺’組織的人，我被帶到這裏，關着一個狹小而漆黑的房間裏，整整三個月。”

許琅聽到這，神情微微有些變化，也僅僅是有些變化而已。

“一個大人被囚禁在這樣的環境裏，都會發瘋的，更何況當時隻有八歲的我呢，一開始，我祈禱着，期盼着我父親可以救我，警察叔叔可以救我，然而，等了一天又一天，我絕望了，他們沒有

來，我還是在那個房間裏，以前，我爸爸教育我，以後遇到什麽事兒，就要找警察叔叔，因爲他們會幫助你們的，老師也曾經說過，有事兒找警察叔叔，許琅，你的年齡跟我差不多，應該知道一首兒歌。”

“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

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裏邊，

叔叔拿着錢，

對我把頭點，

我高興地說了聲，

叔叔再見。”

“小時候的我，真的是這麽做的，因此我獲得老師的表揚，父母親人的表揚，我很開心，在我看來，警察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最厲害的人了，可是，當我深陷絕望的時候，我祈禱和期盼着他們從天而降的時候，他們沒有來，隻有一個人來了，常宏基。”

“當時帶走我的人是他，後來，放了我的人也是他，按理說，我應該恨他的，可是，我恨不起來，因爲在我最絕望，最痛苦的時候，是他給了我一道光，我自由了，我回到了父母的身邊，還是和以前一樣上課、學習，然而，我的心卻從那時候就開始慢慢的死了，也逐漸黑暗起來。”

甯嫣然說到這裏的時候，她笑了，笑的很凄涼，眼淚奪眶而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失蹤了三個月，被囚禁了三個月，我家裏人居然不知道，甚至他們從來都不知道我曾經離開過，是不是很可笑？呵呵......”

許琅沉默不語。

是的，聽起來很奇怪，也很諷刺，然而，對于從事警察這個職業的人來說，其實一點兒都不奇怪，加班工作，十天半個月，甚至幾個月不回家，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不知道常宏基要我做什麽，他囚禁了我，又放了我，什麽都沒說，我回去之後，依舊過着以往的生活，似乎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一切都沒有改變，然而，我知道，其實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樣了，也改變了，我已經不在是我了，不再是以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了，就像我父母和周圍的人期待的那樣，我成爲了警察。”

“一開始，我在省公安廳工作，成爲了一個文職人員，後來，我去了S市，成爲了刑偵二隊的隊長，在那裏，我認識了很多人，其中就包括你。”

“在第一次接觸到你的時候，我就覺得熟悉，不是因爲我聽說過你，而是因爲我們身上有種同樣的氣息，我們是一樣的。”

“在遇到你之後，我開始改變，我知道你的過去，知道你的遭遇，你既然可以挺過來，那麽我也可以，在那次密室當中，你的懷抱是那麽的溫暖，讓我再次看到了希望，然而，後面發生的很多事情，讓我措手不及，蔔子墨案件，‘常師爺’組織的出現，讓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當初，趙華其實可以活下來的，我也希望他可以活下來，然而，他死了，他選擇了犧牲，在犧牲的時候，他知道了真相，隐約猜到了我身份，然而，他卻來不及說出這些，他就死了，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再次跌入了深淵，再也爬不起來了。”

“八年前，那件事發生的時候，我其實可以更早趕到的，但是，我沒有，李磊背叛了，這隻是原因之一，他很可憐，他其實并不完全是‘常師爺’的人，他隻是爲了愛情而已，他死了，而我帶着人去營救你，在你最需要的時候，去營救你，沒想到，舒悅出現了，她爲了你，犧牲了自己，還有你的哥哥許埌，他也選擇了犧牲，還有很多人，爲了你，也爲了身上的警服，爲了自己當初宣下的誓言，犧牲了自己。”

“在那件事之後，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錯了，我是不是該自我拯救一下，我是不是還可以重新開始，我開始嘗試着這麽去做，你帶着小月月離開了S市，而我成爲了副局長，是不是很諷刺，内心光明的人死了，而我這個内心黑暗的人卻上位了。”

“我用了近七年的時間，去改變自己，去拯救自己，我以爲我成功了，你的回來，讓我再次看到了希望，然而，最終我還是失敗了，當常先生再次找到我的時候，我很痛苦，我很糾結，我很矛盾，我不想那麽做，我不想背叛，然而，當真正面臨選擇的時候，我還是選擇了背叛，我成爲了‘常師爺’的人。”

“恥辱嗎？是的，非常的恥辱，我是警隊的恥辱，我很多次幻想，幻想有人可以拯救我，我希望那個人是你，然而你沒有，既然得不到拯救，那就一起毀滅吧，常宏基毀了我，而我現在毀了你，一開始我以爲我們是一樣的，後來，我發現我們不一樣，而現在，我們終于一樣了，這樣挺好的。”

甯嫣然說完這些之後，不在繼續說下去了，而許琅依舊是沉默，他原本渾濁的目光，愈發的渾濁起來，他終于知道了隐藏在甯嫣然身上的秘密了，然而，這一切似乎都太遲了。

是的，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