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S市的春天來得格外的早,夏天卻來得格外的晚,往年到了四月份的時候,人人都開始穿着夏天的衣服四處晃蕩了,然而,今年的夏天卻來得極晚,還有點倒春寒的感覺。
前幾天,淋淋漓漓的下了好幾天的雨,讓這個夏天的到來更晚了一些,山富山的小路十分的泥濘不堪,許琅每踩下去一步,都會在這條靠着生活在海北大村的人們,日積月累一步步踩踏出來的土路的時候,都會在上面留下一個深深的腳印。
許琅走的很快,但是,鞋底和泥濘的道路相互較勁,導緻許琅盡管心急如焚,他走的還是不快。
漸漸的,許琅從羊腸小路來到了距離李昭菁她們一半的距離,許琅站定之後,擡起頭,朝上面看了看,除了那張牙舞爪,随風飄舞,猶如群魔亂舞的樹木之外,隻有漆黑一片,他沒有看到絲毫的光亮,許琅自己心裏都忍不住在想,自己是不是又被李昭菁給耍了?
但是,很快許琅就把這個想法抛之腦後了,無論李昭菁把自己引到這個地方的目的是什麽,許琅都要上去看一眼,确定一下,李昭菁和甯嫣然是不是在這裏,别人可以冒險不去管這些,然而,許琅卻不可以,他不敢拿甯嫣然的性命當賭注,如果李昭菁綁架的是自己,那麽,其他人怎麽做,許琅無所謂,但是,被綁架的不是許琅,而是甯嫣然,S市公安總局的副局長,許琅不得不慎重對待。
站在原地,許琅略作休息,就準備繼續朝上面爬去。
“叮鈴鈴......”
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響了,打斷了許琅的動作,原本不大的手機鈴聲,在這片空曠的山上顯得格外的響亮和刺耳。
許琅連忙站穩腳步,拿出手機,發現打電話來的是杜子喬。
杜子喬怎麽選擇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呢?難道他那邊出了什麽情況嗎?還是說,自己之前的那個猜測是對的,李昭菁和甯嫣然不在這裏?
腦海當中浮現出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許琅接通了電話。
“喂,怎麽了?”
“琅哥......”
電話接通之後,杜子喬隻喊了許琅一聲,就半天說不出話來,這讓許琅那種不安的感覺愈發的強烈起來,自己和杜子喬認識多年,他很了解杜子喬,杜子喬不是一個扭扭捏捏的人,尤其是在大是大非的面前,杜子喬做事一向都十分的幹脆利落,可是,杜子喬卻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而且還是這個樣子,許琅的心猛地一沉,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而這件事讓許琅原本因爲爬山,而略顯潮紅的臉,頓時一片慘白。
“是不是小月月出事兒了?”許琅聲音嘶啞,讓人感覺這都不像是許琅在說話了一般。
電話那頭,久久沒有回應。
良久之後,電話那頭才傳來杜子喬的聲音,隻有一個字:“嗯。”
慌亂、憤怒、懊悔種種情緒,刹那間就席卷而來,徹底的淹沒了許琅,他身體一個踉跄,如果不是他下意識的抓住了身邊的一個小樹的樹幹的話,許琅就可能會摔倒在地。
等到站穩之後,許琅沒有說話,但是,他的呼吸極速的加劇,仿佛是在參加馬拉松比賽一般,他劇烈喘息的聲音,在附近響起,很快就被風吹動樹葉的嘩嘩聲淹沒了,他捏着手機的手猛地攥緊,青筋畢露,如果不是手機的質量好的話,估計此刻的手機已經變形了。
見許琅這邊久久沒有聲音,杜子喬連忙說道:“琅哥,你别擔心,對方隻是把小月月帶走了而已,應該沒有生命危險,田局已經親自帶人趕往城東區,去營救小月月了,你要冷靜啊。”
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嘴唇劇烈顫抖的許琅,在聽到杜子喬這麽說之後,略感放心,但是,心中的那抹恐懼感還是無法消退,反而愈發的濃郁了,他拿着手機,擡起頭,朝着沒有一絲光亮的山富山看去,在這一刻,他真的很想轉身就下山,他不想去管什麽李昭菁啊,羅權啊,甚至甯嫣然的生死他都不想管,他隻想立即去往城東區,找到小月月,然後平安的把她帶回來,至于其他的,許琅管不了那麽多。
“呼...呼...”
許琅還是沒有說話,他看着山富山的方向,眼神急劇變化,露出了猶豫和糾結的神色,是的,許琅在這一刻開始了天人交戰,他的身份,他的警服,他的責任告訴他,他現在不能離開這裏,至少在确定李昭菁她們不在山上之後,他才能離開這裏,可是,他除了是CSY的組長之外,除了是一個警察之外,他還是一個 普通人,一個六歲的小女孩的父親,如果沒有選擇當警察,沒有沒有回到S市,許琅在面臨這種情況的時候,會和所有的父母一樣,毫不猶豫的選擇自己的孩子,至于他人
的生死,關自己屁事。
也許過去了一個世紀,也許隻過去了幾秒鍾,許琅的眼神逐漸變得清明,變得冷靜,剛才還充斥在他眼中的憤怒和惶恐,漸漸的消失不見了,他的心裏已經有了選擇。
“呼......”
許琅在長長呼出一口憋在胸口,讓他感到窒息的氣之後,他聲音低沉且沙啞,但是無比堅定的說道:“我知道自己該怎麽做,小月月就擺脫你們了。”
最後這句話,許琅幾乎是帶着祈求的語氣說出來的。
“放心吧琅哥,我以人頭擔保,小月月不會有事兒的,如果小月月出了事兒,我讓所有和這件案子的人給她陪葬,呸呸呸.......烏鴉嘴,童言無忌啊,童言無忌,小月月不會出事兒的,小月月絕對不會出事兒的......”
杜子喬那慌不擇言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響起。
聽到杜子喬這麽說,許琅想寬慰杜子喬幾句,讓他沒必要這樣,可是,話到嘴邊,許琅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現在都不敢去想,小月月此時此刻,正在經曆什麽,有沒有被毆打,是不是還活着,許琅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到最後,許琅隻說了一句話,就挂斷了電話。
“兄弟,拜托了。”
放下手機之後,許琅把手機放進口袋裏,他先是轉過頭,看了一眼山腳下那還亮着點點燈火的海北大村,然後,又轉過頭看向山頂方向,他的眼神一片平靜,他恢複了之前的冷靜和睿智,隻是,他那還在微微跳動的臉部肌肉告訴人們,此刻的許琅,絕對沒有他表面看起來的那麽平靜。
許琅松開了抓住樹幹的手,他把别在後腰的手槍拿出來,檢查一下,發現子彈早已經上膛,許琅打開保險,拉動套筒,然後,把手槍又默默地放回了腰間,他開始朝山上走去,身上散發出一股危險的氣息,這種無形的氣勢讓周圍呼嘯而過的風聲都悄悄地遠離了這個看起來充滿危險的男人。
許琅憤怒了,他徹底的憤怒了,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憤怒,因爲李昭菁觸碰了他的底線,他的逆鱗,許琅第一次産生了無比強烈的殺人的沖動,是的,沒錯,就是殺人的沖動,如果杜子喬在打這個的電話來的時候,李昭菁就站在自己對面的話,許琅相信,他會毫不猶豫的拔出槍,然後扣動扳機,打死這個可憐又無比可恨的女人,然而,現在許琅自己做出抉擇之後,他在看到李昭菁之後,會不會選擇這麽做呢?隻有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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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了。”
正蹲在陸建偉墳墓前,看着那杯黑夜吞沒的墓碑的李昭菁,緩緩地轉過頭,朝着身後看了一眼,然後就站起身來,走到已經放棄掙紮,隻是死死瞪着自己的甯嫣然面前。
李昭菁那張僵硬的臉上浮現出一個略顯别扭,嘲諷的笑容,緩緩地說道:“看來,你在我們許警官的心目中分量不低啊,他居然真的來了,真是讓人感動啊,如果我是你,此時此刻,肯定會徹底的淪陷,毫無顧忌的愛上他吧。”
甯嫣然在聽到李昭菁這麽說之後,她的臉上非但沒有出現有人來營救自己的那種喜悅,反而臉色一片慘白,恐懼?焦急?絕望?甯嫣然不知道自己此時此刻的表情是什麽樣子的,她現在想的不是許琅來營救自己,而是想要告訴許琅,讓他不要管自己,去救小月月。
因爲在許琅趕到這裏之前,她已經從李昭菁和另外一個人的電話當中得知,他們綁架了小月月,這讓甯嫣然感到了無比的害怕。
在這漫長的等待時間裏,甯嫣然一次次的祈禱着,祈禱着許琅不要來救自己,不要管自己了,哪怕李昭菁會因爲許琅沒來,拿自己洩憤,殺了自己,她都覺得沒那麽可怕了,隻要那個奶聲奶氣喊着自己甯阿姨,揚起小腦袋,一臉天真和認真的問着自己,你是不是喜歡許琅的小女孩,沒事的話,她覺得一切都值得。
然而,甯嫣然的祈禱沒有任何的效果,上帝也好,那些各路神仙也罷,都沒有聽到甯嫣然的祈禱,也許,他們聽到了,隻不過,祈禱的人太多了,他們太忙了,沒時間搭理甯嫣然,而他還是來了。
“他知道小月月出事了嗎?”甯嫣然在心中這麽問自己。
他肯定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了,他肯定不會來,因爲甯嫣然清楚的知道,小月月對于他來說意味着什麽,不單單是女兒那麽簡單,更是那個女人留給他最後的東西,那是他和她的孩子,唯一的孩子,而自己呢?自己隻不過是他的同事,他的朋友而已,甚至,他們現在連好朋友都算不上,他憑什麽放棄小月月不管,而來營救自己呢?
想到這,甯嫣然感覺嘴裏一陣苦澀,她不是在爲自己被李昭菁綁架而感到苦澀,也不是爲自己當前的處
境而感到苦澀,她隻是覺得,自己始終走不到那個男人的心裏,走不進他的世界而爲自己感到苦澀。
甯嫣然承認,她喜歡許琅,也愛上了許琅,從她剛來S市,看到那個邋裏邋遢,流裏流氣,怎麽看都不像是個警察的男人的時候,她最開始是厭惡的,是嫌棄的,可是,當他以刑偵顧問的身份出現在自己的視野當中的時候,甯嫣然發現,很多在她看來毫無頭緒,沒有絲毫線索的案件,在他的三言兩語之下,就豁然開朗,一切看起來都那麽簡單,她開始對那個男人感到好奇,下意識的想要去探究一下這個男人。
當她選擇去靠近這個男人,去了解這個男人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越來越關注他,越來越在意他,她知道他有女朋友,而且還是一個心理醫生,是個很漂亮的女人,也是一個很聰明,很睿智的女人,她在第一次看到那個女人的時候,她還不以爲然,覺得那個女人沒什麽特别的嘛,隻是,時間長了,對他的了解越來越多,自然而然對那個女人的了解也越來越多的時候,她這才發現,自己在那個看起來永遠都默默站在那個男人身後,甘願成爲他的影子的女人面前,自己什麽都不是。
在和他相處的那段時間裏,甯嫣然知道,除了那個女人之外,自己隊伍當中那個對誰都冷冰冰的女法醫,也喜歡他,而且喜歡了很多年,最開始,她不明白,爲什麽葉雪菲會喜歡他,爲什麽葉雪菲會選擇默默地喜歡他,她不明白,也不懂。
後來,那個女人死了,爲了救他義無反顧的選擇了死亡,而葉雪菲也離開了公安隊伍,消失在所有人的視野當中,似乎,她的機會來了,可是,那個女人在臨死前,給他留下了一個女兒,當她看着當時全身纏滿繃帶的他,懷裏抱着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嬰兒的時候,她卻感覺自己這輩子都沒有機會了。
再回來,他帶着那個小嬰兒離開了這座對于她來說,從陌生到熟悉的城市,随着他的離開,似乎這座城市都變得無趣起來,而當她父母準備把她調回省裏工作的時候,她拒絕了,選擇留在S市,而她留下的原因也很簡單,他屬于這個城市,雖然他現在離開了,但是,她相信,他會回來的,遲早有一天會回來的,而那個時候,她又可以和他在一起了。
今年,她帶着呂星去找了他,他回來了,而且重新成爲了警察,看着他帶領着CSY的那群人,連續破獲了好幾起案件,她由衷的感到開心,因爲那個他又回來了。
然而,他回來了,曾經的那個小嬰兒也變成了小女孩,她和他一樣,都是那麽的聰明,可是,她卻怎麽都進不進他的世界,這讓她感到一陣苦澀。
李昭菁看着甯嫣然那複雜和惶恐的神色,這個女人沒來由的放聲大笑起來,笑聲在這空曠的地方,顯得那麽的響亮和刺耳,更多的還是諷刺。
“你說,他如果知道了自己的女兒出事兒了,他還會來嗎?”李昭菁在笑了一會兒之後,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擦拭掉眼角的淚珠,饒有興趣的看着甯嫣然問道。
甯嫣然隻是瞪着眼前這個可惡的女人,她沒有說話,但是,她的眼神和表情告訴了李昭菁她的答案,許琅不會來。
然而,李昭菁卻搖搖頭,譏諷的看着甯嫣然,伸出一根手指,輕佻的挑起甯嫣然那光潔的下巴,說道:“你以爲你很了解他?你以爲你很愛他?呵呵......”
“你錯了,其實你并不了解他,而我。”
李昭菁指了指自己,笑着說道:“我了解他,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要了解他,甚至比他自己還要了解他自己,就算他知道了,他也會來的,因爲你們都有同樣的信仰,可笑而愚蠢的信仰,正是這種信仰,讓你們在很多時候,明知道不能這麽做,你們卻依舊這麽做了,也正因爲這種信仰,你們讓多少本應該去死的人,繼續活了下來,而且還活的那麽的心安理得,活的那麽的潇灑自在,你們有爲那些曾經被他們傷害的人想過嗎?又爲他們的家屬想過嗎?沒有,一次都沒有,你們選擇了視而不見,你,許琅,還要他們,其實和那些該死的人一樣,你們都是劊子手,都該死。”
最後這句話,李昭菁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很大,震得甯嫣然耳膜隐隐作疼,她看着眼前這個已經陷入癫狂的女人,甯嫣然沒來由的有些同情她,可憐她,因爲,她曾經也是一個受害者。
“我們确實該死,而你,更該死,就像陸建偉一樣,該死。”
一個男人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聽到這個聲音,在場的三個人都不約而同的朝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然後,他們就看到了面無表情的許琅,緩緩地朝他們走來,然後,在距離他們二十米遠的地方停下,冷漠的看着他們。
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