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石走了。
随着那天夜裏的一道金光落下,就再也沒來過無名的小院。
連招呼都沒打一聲。
無名的生活沒有因此而發生什麽改變,依就保持着早出晚歸的習慣。
隻不過坐在飯桌前的不再是那個一身臭氣的邋遢和尚,而是換成了紮着羊角辮的小胖丫頭。
胖妞的小手極其别扭地抓着筷子。手離筷子尖很近,半天也夾不起一口菜。水汪汪的大眼睛橫眉豎眼地盯着那包鹽水花生,像是在與生死大敵對峙一般。
無名放下酒葫蘆,夾起一顆花生送到胖妞面前,問道“想不想大夥?”
胖妞一口把花生咬到嘴裏,拼命地點頭。咽下後又張開嘴巴,“啊”了一聲,等着無名去喂。
無名有些頭疼道“花生你可以用手抓着吃,别的菜不行啊。”
胖妞咧開嘴,“嘎嘎”笑出聲來。筷子往桌子上一丢,伸着肉嘟嘟的小手去抓花生。吃完一把花生後,仔仔細細的把手舔幹淨,然後再伸手去抓。
金豆蹲在無名的肩頭,一次隻吃一粒花生米,但是速度極快。舌頭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幻影,沒幾下就消滅掉了小半包花生。
胖妞見狀,連忙兩隻小手左右開弓,把個腮幫子撐得鼓鼓囊囊的,樣子甚是可愛。
無名見兩個小家夥玩的不亦樂乎,眼神有些迷離,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第二天一早,小海腳不沾地的跑來。直接推開院門,嚷嚷道“狗叔,該出攤了。”
無名早已經坐在院裏的躺椅上等他,腿上蜷縮着打盹的胖妞,笑着對小海招了招手。
小海的手腳一頓胡亂比劃,興奮道“聽說鎮上來了個大和尚,要開館收徒啦,威風的很咧!好多孩子都報名了,咱們去瞧瞧熱鬧吧。”
無名笑問道“你想學武?”
小海使勁點了點頭。
無名“歐?”了一聲,繼續問道“學會之後呢?打算幹什麽用?”
小海挺起小胸脯道“行俠仗義,保護我娘……還有狗叔!”
無名呸了一口道“我用你保護?管好自己和你娘吧。”
小海湊上來拉着無名的袖子左右搖晃了兩下,拖着長音道“走啦,天不早了。錯過早餐點又要少賣不少包子。”
無名不爲所動,笑着道“今天不出攤了。你回去幫你娘收拾一下就搬到這邊來住吧。”
小海的眼睛一下子瞪的溜圓,咧起小嘴傻笑道“你終于決定當我爹啦?”
無名翻了個白眼道“我要走了,這裏的東西就留給你們娘倆了。”
小海撓了撓頭道“換個地兒賣包子?遠點的話也沒關系,我和你一起。隻要晚上能趕回來就行。”
無名搖了搖頭,擡手指了個方向道“我要去的地方很遠,靠兩條腿要走很多年才能趕到。你得留下來照顧好你娘。現在你們娘倆已經學會怎麽做包子了,讨生活應該是沒什麽問題了。”
小海一聽這話頓時就急了,說話帶上了哭腔,大聲道“狗叔,你要去哪?我以後想你的時候去哪找你?”
無名使勁揉了揉小海的腦袋,把他一頭披散開的頭發揉得亂糟糟一片。然後笑着叮囑道“闆車上有個葫蘆,是給你做的。不過十六歲之前不準拿來裝酒。教你的東西别松懈了,除了我教的那一拳。就别再去學什麽亂七八糟的功夫了。”
小海知道無名是真的要走了,任由頭發披散在臉頰上,低着頭默不作聲。
無名從躺椅上站了起來,輕聲道“你送我的辣椒,我摘了三顆帶走。不管走到哪,都相當于你小子在陪我了。狗叔有必須要去做的事情,不能繼續留在這了。要是你長大以後還想着去找我,就去江洲吧。”
小海緩緩擡起頭,紅着眼睛問道“江洲在哪呀?”
無名遙遙望向天邊,輕聲道“是另一塊大陸,比尚州鎮還遠了很多。”
見小海一臉的懵懂神色,無名笑着搖了搖頭道“我的名字叫長孫無名。私下裏,你還可以喊我狗叔。”
無名走了。
肩頭挂着那隻肥得不像話的貓,頭也不回地走了。
帶走了少陽珠,卻在屋裏留下了一顆價值連城的夜明珠。
身影消失許久之後,沉默的小院中終于響起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
從此以後,鎮口的包子攤少了一個高大的酒鬼老闆,換上了一對母子的忙碌身影。包子還是原來的味道,盡管沒了那個叫做二狗的男人,依然被人們習慣性的稱爲狗不理包子。
直到許多年以後,小海才知道那句“比尚州鎮還遠很多”到底有多遠。
那時,他已經是個憑借一拳之威揚名天下的俠客了。披散着頭發,腰跨酒葫蘆,喜歡倚靠在土牆上眺望遠方……
無名漫步在平整的官道上,腳步不疾不徐。每邁出一步都在細細品味着體内的變化,感受着那些細微到極緻的一次次輪回。
不時有馬車從身邊經過,車上的人會投來異樣的目光。
無名孤身行走在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路段上,除了腰上的青銅葫蘆外連個随身包裹都沒帶。看腳步也不像是在趕路的樣子,居然還帶着隻寵物。和行色匆匆的路人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無名邊走,邊在心中默念着經文要義:“陰陽生萬物,合一即歸元,妙訣隻在颠倒颠,順成凡,逆成仙。惡念斷處莫思善,中道若守還成邊。”
“喂!”
無名的思路被一個活潑少女的清脆嗓音給突然打斷。
兩人都被對方給吓了一跳。
無名沉浸在體悟之中,差一點重入叩門境。結果受到這一聲驚吓,錯過了
契機。忍不住暗道了一聲可惜。
少女則是因爲無名轉過頭來的時候,眼中射出了寸許長的青芒。以爲遇到了妖怪,尖叫了一聲,後躍了一步。
她身後一輛寬大馬車上,坐着三女兩男,都被她的反應給逗得哈哈大笑起來。
一群人都是十七八歲的年紀,衣衫整潔素淨。偏偏又都纏着綁腿,頭戴鬥笠。搞出一副不倫不類的江湖客裝扮。
打招呼的少女原本是見無名一個人走在路上,想問他要不要搭一段路。被無名的樣子一吓,又被同伴嘲笑。先前的目的早就忘到了九霄雲外去。嘟起嘴,頗爲不悅道“喂,我好心好意跟你打招呼,你幹嘛要吓唬人呀?”
無名上下打量了一眼這個少女,又瞅了瞅她身後的幾人。發現幾人雖然都配有武器,皮膚卻細膩的很,手上連個繭子都沒有。一看就是些沒吃過什麽苦頭的富家子弟,吃飽了撐得出來扮遊俠玩。
無名指了指自己的臉,問道“我吓你?喲,那真是對不住了。姑娘,那你說我該怎麽辦好?”
不待小姑娘回話,車上一個白白淨淨的少年出聲打趣道“以身相許呗。把這刁蠻丫頭娶回家,全當是積德行善了。”
少女扭頭怒道“慫恿别人算什麽好漢?有本事你把老娘娶了。保證讓你欲仙欲死,夜夜求饒。”
白淨少年立既啞火,摸着鼻子讪讪坐了回去。
結果又惹來一陣哄笑。
少女重重的哼了一聲,對無名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跳回到駕車的位置,揚起馬鞭在空中“啪”地抽出一聲脆響。
馬車随即從無名的身側飛馳了而去,留下一群少年少女的驚呼笑罵聲。
無名揮手扇了扇揚起的灰塵,對于這些在魔教熏陶下長大的生猛孩子早已見怪不怪了。扭過頭對胖妞無奈道“我這是招誰惹誰了?”
胖妞趴在無名的肩頭,弱弱的“喵”了一聲。
無名被一幫半大孩子搞的哭笑不得,隻好整理思路繼續上路。像他這種破關契機被人半路打斷的情況,若是換了别人,說不得就要拎着刀子沖上去拼命了。不過對于無名而言,隻不過是把曾經走過的路重新再走一遍罷了。
而且他現在并不急着破境,能水到渠成最好。不行的話也沒關系,正好把基礎夯實的更加牢固一些。
看過了山上的風光,再從山下重新爬一遍。自然會有一番不同的景色。
走出一百多裏路,終于趕到了安東城。
安東城是方圓千裏内最大的城池。規模和江洲的一等城池相比也毫不遜色,無名要在這裏搭乘前往春川城的飛艇。到了春川城就離千佛窟很近了。
進城之後,首要的事情就是先找一家客棧住下。
兩天沒泡澡,身上冒出的雜質已經糊了厚厚一層,像打了蠟一樣難受。
胖妞這兩天雖然沒自己走路,可挂在無名身上也是一路颠簸,被折騰掉了一些的肥肉。
喊夥計送進客房幾樣小菜後,小家夥就爬到桌上,開開心心地悶頭吃了起來。
無名自已則迫不及待地泡上了熱水澡。
他在泡澡的時候堅決不允許胖妞化成人形。
胖妞變成貓的時候,哪怕是蹲在一邊看他拉屎,無名都不會覺得别扭。可泡澡的時候屋裏有個小女孩跑來跑去,就會讓他覺得渾身都不自在了。
半個時辰後,無名神清氣爽的換上了幹淨衣衫,整個人都精神了不少。身後的一桶清水已經變成了火鍋底料。
扭了扭身子,從無名體内傳出了一陣“噼裏啪啦”的骨骼爆響。再伸出食指的時候,從指尖冒出了一朵綠豆大小的微弱火苗。
無名的嘴角微微揚了起來,喃喃道“終于重新叩開仙門了嗎?”
隻是再次步入修士之列後,無名卻發現了與以往最大的不同之處。
體内的靈氣是活的!
如同大千世界中奔湧不息的流水一樣,在他體内不斷地流趟,變成汽,化成雨,再重新成爲水。循環不息,滋潤着肉身,也牽引起了勃勃生機。
無名撓了撓頭,此時身邊也沒個前輩能幫他解惑。隻是潛意識裏覺得隻有這樣的氣才能被稱之爲靈氣。
收拾妥當之後,無名用一根青色頭繩随意的把頭發紮了起來。抱着胖妞出門,找了個還算幹淨的飯館點了滿滿一大桌子菜。
不少食客見到這位抱貓的翩翩公子哥點了一桌子菜,還以爲是要宴請什麽客人呢。結果菜還沒上齊,就見他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
随着體質的恢複和進入叩門期,無名的飯量也跟着有所恢複。已經許多年不曾如此放肆的大吃特吃了。
胖妞先前早已吃飽喝足,這會兒蹲坐在椅子上,面向街道,對着來來往往的人流發呆,尾巴悠閑地左右甩動。
吃飽了飯,無名先去空港花了十兩銀子辦理好飛艇木牌。然後把胖妞挂到肩上,在街上閑逛了起來。
飛艇要到晚上酉時才,還有空閑時間把葫蘆裝滿,再買些糕點在路上吃。
“我要那隻貓!”
人群中突然有個稚嫩的嗓音傳了過來,聽着有點耳熟。
無名扭頭一看,還真是巧了。這不是尚州鎮遇到的那個見啥都想要的樸家小公子嗎?
在無名回頭看去的時候,那個樸家小公子也剛好看清了無名的臉。
雖然一頭枯敗的白發變得黑白相間,無名的氣質也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可還是被這位嬌生慣養的小公子給一眼認出來了。
畢竟那股從戰陣中磨砺出來的殺意,給他留下的印象實在太深刻了。
樸家公子“啊啊”了兩聲,到底沒敢哭出聲
來,褲子卻已經濕了。
無名不再理會這個被寵壞了的孩子,轉身就要繼續逛街。
不曾想,一聲厲喝從身後響起“站住!”
樸家的幾個家奴快步圍了上來,堵住了無名的去路。領頭一名臉上有疤的漢子鼻孔朝天地打量了一番無名。丢下了兩枚大錢,語氣蠻橫道“我家公子看上你的貓了。知道該怎麽做了嗎?”
兩枚大錢,一枚靜靜的躺在地上,另外一枚猶自滾個不停。
無名“歐?”了一聲,回頭看了眼臉色泛青的小公子,笑問道“不再确定一下你家公子還想不想要了?”
疤臉家奴冷哼了一聲,撇嘴道“把錢收好喽,至于這隻貓……公子是留着逗弄還是玩夠了丢給我們幾個煲湯。那就不是你該操心的事兒了。”
無名還沒說什麽呢,一聲清脆的嗓音突然從人群中響了起來“哼,一幫狗仗人勢的東西。”
聽到這個聲音,無名有些愕然。
今天什麽日子?怎麽都湊一塊來了?
喊話之人不正是路上駕車的那個小姑娘嗎?
和她一起出現的還有當時在車上的兩男三女。都是一臉躍躍欲試的模樣,大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意思。
無名略感錯愕,随即就心下了然。
估計和當年的城胖子一樣,又是一群被說書先生給毒害了的少男少女。對快意恩仇的江湖充滿了向往和憧憬。
就是不知道自己出現之前,幾個小家夥在這閑逛了多久。好不容易撞到惡奴欺壓路人,全都流露出了兩眼放光的興奮神彩。
不知雙方又互嗆了幾句什麽話,反正莫名其妙就打了起來。
無名這個當事人反倒是被丢到了一邊沒人理會。抱着胖妞和其他行人一起抻着脖子看熱鬧。
一群少年身上多少有些漂亮功夫。
用無名的話講就是“打起來很好看。”
一個拔劍的造型就能擺上半天。出招時生怕傷到人一樣,先要大喝一聲,以彰顯這一招的威勢。
最離譜的是那名駕車少女,一邊和疤臉家奴過招,還一邊喊着招式的名字。什麽一劍穿雲,什麽越女引針……打得是挺熱鬧,跟戲班子唱戲似的,比劃了半天,倆人誰都沒能碰到誰。
要不是幾人都有些功夫底子,又是拿着武器以多打少,估計這會兒已經全被揍趴下了。
蹲着看了一會兒,發現一幫人竟是擺出了大戰三天三夜的架勢。
無名打了個呵欠,溜達着逛街買東西去了。
買齊東西後,無名又找地兒泡了個澡,然後才不緊不慢地去了空港。
飛艇要一口氣飛行五天,中途不落地。這段時間他就隻能用手去搓油泥兒了。
隻是登上了飛艇之後,居然又意想不到地碰上了那幾個少男少女。一個個身上帶傷,鼻青眼腫。不由讓無名一個勁地搖頭感歎“還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呀!”
大老遠就能聽到其中一個光頭少年的大嗓門“我那記黑虎掏心才叫一個霸氣,直接把那小子給掏吐了。他娘的,吐了老子一身。白瞎了一套新買的衣服。”
一個鼻梁上長着點點雀斑的少女嬌笑道“齊眉棍都被人搶跑了,讓人追着屁股打。你咋不講這個呢?”
駕車少女重重哼一聲,用一個剝了皮的煮雞蛋敷在烏青的眼睛上來回滾動,得意道“你們打的都是小角色,和我過招的那個才厲害。絕對是個高手,嗯!頂尖高手。要不是他逃的快,咱們絕對能一戰成名。”
白白嫩嫩的少年輕咳了一聲,問道“你們得意個屁呀?這算是除暴安良嗎?還記得爲啥打這個架不?”
一群人全都怔住了,他要是不提的話大家就都忽略這個問題了。後來好像演變成了一場很純粹的鬥毆。
動手的時候,就屬這個少年最有心機。始終不與人正面沖突,處處抽冷子下黑手。後來眼看就要耽誤飛艇了,想起了擒賊擒王的道理。抓起樸家公子,左右各抽了一個大嘴巴,這才讓一衆家奴罷手。
正巧這時無名在不緊不慢的向船員出示木牌登艇,剛好把目光投了過來。
無名對幾人揮了揮手,熟絡道“喲,這麽巧!”
就算是打過了招呼,然後就對照着木牌自顧自地去找自己房間了。
駕車少女快步跑到無名前面,攔住了去路。怒道“喂,别人幫了你。你連聲謝謝都不會說嗎?”
無名點了點頭,毫無誠意地随口說了聲“謝謝。”然後擡着頭,繞過少女,繼續找自己的房間。
駕車少女正要繼續沖上前攔路,卻被那個白臉少年給扯住了衣服,拽了回去。
少女氣憤道“你拉我幹什麽?膽兒肥?”
少年縮了縮脖子,随即偷偷瞄了無名一眼。小聲道“注意到了嗎?這人處處透着古怪呢。看那處變不驚的氣度了沒有?在書裏,這可是隐世高手的做派啊!”
駕車少女吓了一跳,拍了拍少年的肩道“讓你這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路上見到這人的時候,他眼睛還冒綠光呢。多虧有你提醒,老娘差點就踢到鐵闆了。唉,你們說,要是咱們偷偷跟着他,會不會看到什麽絕世高手的巅峰對決呀?這樣的人不是最喜歡四處挑戰高手嗎?”
一群小夥伴拼命的點頭,臉上都流露出了激動之色。
少年之間的對話聲音不算小,一點不落的都進了無名的耳朵裏。
無名懶得去理會,全當是什麽都沒聽到。找到房間後,直接推門而入。
關上門後,門外立刻貼上了六顆偷聽的小腦袋。無名一屁股坐在床上,無奈地搖了搖頭,真不知道這幫熊孩子是怎麽活到這麽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