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豐鎮是個偏遠的窮困鎮子,大多人家若是沒什麽特别的事情是舍不得點燈的。偌大個鎮子,燭火寥寥。
所幸夜色明媚,月光在地面上鋪了一層冷豔的白霜。
碎石路面上,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并肩而行,邊走邊相互埋怨。
無名有氣無力道“誰讓你急着動手來着,還沒問清那個什麽員外家的具體位置就把人給拍暈了。這下上哪找去?我這又累又餓的,都要出人命了。”
清雲子啐一口道“一路騎在我背上過來的,你叫喚個屁。不是‘駕,駕’的喊得挺歡嗎?”說完四處張望了一下道:“那個徐員外想來家業不小,這鎮子又不大,轉悠一圈怎麽也該找到了。”
像是印證清雲子的話一樣,經過一家二層樓高的牌坊,轉彎後便迎面看到一座圍牆高築,張燈結彩的宅子。
一條兩丈寬的青石闆路筆直通往正門。門前一對威武的鎮宅石獅子,卻是左右雌雄的位置對調,獅子臉朝向兩旁。門廊上并排挂着八個燈籠,四紅四白。門匾上‘徐府’兩個鎏金大字在燈光之下明暗不定。
清雲子砸巴着嘴道“宅前沖路煞,陰陽對調,紅白并挂。這不是陽宅用的風水局呀,可瞧這進進出出的家奴,一個個龍精虎猛,不顯半分頹态。這個徐員外有點意思啊。瞅這架式,說不準院裏還蛋疼地擺着個聚陰凝煞的陣法呢。”
無名看不懂這些忽悠人的東西,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嗯”了一聲。
清雲子嘿嘿一樂,扔下句“你懂個屁?”就背着手便朝徐府大門走去。
門前兩名兇神惡煞的漢子站在兩旁,其中一人攔住去路。見清雲子雖是個邋遢道人,眉宇間卻有一股不凡的氣勢。
看門人的不缺這點眼力,嘴上不由的客氣了幾分“這位道長,這裏是徐府。請問有何貴幹?”語氣謙恭,沒有流露出半點輕視。
他算是知道點徐府内情的,府裏那位老神仙來的時候可是更加的不堪。走起路來一搖三晃,七分像人,三分像鬼。聽說剛來的時候還如惡犬一般趴在地上進食,茹毛飲血!現在倒是深居内院,極少露面了。亂嚼舌根的下人被徐員外杖斃了兩人後,再也沒誰願意提起這個話題。
總之,隻要是穿道袍的,都小心侍候就對了。
完全不知道沾了老神仙光的清雲子有些驚訝于徐府惡奴的禮數。面色不變,一手背後,一手捋着青須。淡然道“我找徐員外,欲幫他消去一樁禍事。你們傳話進去,問他願不願意。”說完後閉口不言,眼角微眯,擺出了一副世外高人的姿态。
“請道長稍候。”漢子沒敢耽擱,轉身進府通報去了。
盞茶功夫,一個身着墨綠長衫,滿面紅光的白胖老者快步走了出來。身後畢恭畢敬的跟着剛剛那名漢子。
人未到,聲先至“不知仙長光臨寒舍,恕未遠迎。”聲音渾厚,氣息不輸于身後的壯碩漢子。
徐員外的相貌頗爲憨厚,語氣真摯,讓人不自覺的就會生出親近感。
清雲子微微一愣,若不是先前聽說了徐員外的所做所爲,還真讓這副憨厚的皮囊給蒙混過去了。微微一笑道“想來你便是鎮上的大善人徐員外了吧?貧道清雲子。我爺孫二人遊曆至此,聽聞了你爲鄉親做下的種種善舉,心中仰慕不已。今日算到貴府恐有家人走失。而此人的走失或許會引至血光之災,特來爲員外化解一二。”
徐員外有些無語。居然碰上個比自己臉皮還厚的,還真是什麽話都敢說。鎮上誰不在背後戳他脊梁骨?還種種善舉?要不是有官位加身,宅子裏又供了尊大神。徐府怕是早就被鄉鄰拆成渣了。再說了,九夫人逃婚這件事需要算嗎?鬧出了這麽大動靜,鎮子裏誰不知道啊?
心裏雖然腹诽不已,徐員外的臉上卻是滿是自謙的神态“哪裏哪裏,都是鄉親們擡愛。老徐我徒有幾分薄财,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罷了。仙長如不嫌棄,還請到府中一叙。”說完不動聲色的瞥了眼小野人一樣的無名,心中暗自嘀咕:莫非又是什麽精怪修成了人形?可千萬别跟家裏那位不對付呀,趕緊招呼完了打發走人。
清雲子欣然點頭,稱了聲“好”,喊上無名随徐員外進了宅院。
看清院内布局,清雲子暗道了一聲‘果然’。竟然真有一座聚陰斂煞的兇陣。
院中栽了數棵垂柳,看似随意生長在石子小路的兩旁,卻堵在了生門之上,而獨獨放開了死門。院落中有一清池,無荷無魚,清澈見底。水面修有一座新建不久的涼亭,亭高三層,隻有六個角,通體漆成了清灰色。
亭子的位置剛好壓在整座大陣上的陣眼上,聚攏起大陣吸納的陰煞之氣,再彙集到下方的水池中。池水順着一條細細的水渠,直引入徐府深處。
清雲子面無表情,緩緩道“外氣橫形,内氣止生。雖流行而其餘者猶有止,雖零散而其深者猶有聚。故藏于涸燥者宜深,藏于坦夷者宜淺。淺深得乘風水自成。嗯,布這風水局的人有點意思。”
“仙長好眼力呀。我老徐不懂這些。花了好大代價才求得高人指點”徐員外暗自點頭,看來這野道士不是個江湖騙子。府中那位布局的時候确實說過類似的話。
清雲子故作疑惑的凝視了徐員外片刻,好奇地問道“那位布局的高人與你有仇?”
徐員外微愣,詫異道“仙長何出此言呀?”
“此陣颠倒陰陽,聚煞化精,倒是一手妙局。可世間萬物,損補有數,哪有憑白得來的好處?說白了,就是把這間宅子主人祖輩所積下的陰德截留于你這一代而不再蔭福子孫。”清雲子沒理會徐員外那陰晴不定的面孔。而是背起手,仰望星空中的半輪明月,擺出一副悲天憫人的高人作派。不緊不慢道“說句員外不愛聽的話,在這個陣法之下,後代敗盡家财都是一種奢望,恐怕是要斷子絕孫的。”
徐員外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他和原配夫人确實沒有後代,不過在外面有個私生子。老來得子,本是件幸事,卻沒想到挺機靈的孩子竟在田間玩耍時摔破了頭,成了個癡兒。看了不少大夫都無濟于事。從時間上算起,剛好就是這個風水局布成沒多久的事。
清雲子才沒心情顧及徐員外的感受,肚子正咕咕叫呢。他也樂得給這種惡人添添堵,繼續道“如果本人沒看錯的話,府中受益者不僅僅是徐員外你一人。奴仆、丫鬟的精力和氣運也勝于從前。可謂是以你一家祖上積下的陰德滋養了全府數十人的氣運呀。”說完啧啧贊道“有這等底氣,想來徐員外祖輩上定是出了幾位了不起的大善人呀。”
徐員外拉下了臉,面沉如水道“仙長切莫胡言,布局之人是位神仙般的人物。我好生供養他,不曾有過半點慢待。怎麽會害我?”
語氣雖然不善,心裏卻信了幾分。
清雲子一手拂袖,另一隻手向水池遙遙一指,道“府中上下所享的氣運。你們占了三分,而另外七分被水渠牽引走了。至于去了哪裏,我便不知道了。徐府僅憑着三分氣運便得到如此大的好處,所以我才說員外祖上是出了大陰德加身之人呀。”
聞言,徐員外的臉色變得陰睛不定起來。天人交戰一番後,突然後退了兩步,雙手作揖,一躬到底“請仙長指教!”
起身後,眼中多了幾分謙恭“府中略備薄酒,仙長不嫌棄的話還請移步内堂一叙。”
清雲子淡然點頭,不動聲色的遞給無名一個得意的眼神。然後不疾不徐的跟着徐員外向内堂走去。心道“不嫌棄,就是奔你家酒肉來的。老子早就前胸貼後背了,好酒好肉盡管招呼吧。”
至于剛剛的一番話,都是他瞎掰的。
年輕時曾兩手空空的被師父趕下山來曆練。爲了賺點香火錢,沒少幹胡謅八扯的勾當。後來修爲和地位上來了,偶爾還憶苦思甜的幹上兩把忽悠人的下作事,如今自然是信手拈來。别說徐員外了,就連無名都被他唬的一愣一愣的。
宅中的風水陣有偷換陰陽、聚陰斂煞的作用不假。也不過是些不倫不類的輔助修行手段罷了。跟徐員外一家子的氣運八杆子打不着。至于被他蒙中的種種,無非是察言觀色外加暗示引導罷了。
酒肉上桌,四葷四素交替擺放,一盆小白菜丸子湯居中,外加一壇自釀土酒。算不上精緻,但勝在量足。擺了滿滿一桌子。
清雲子二人在山中不缺葷腥,卻因缺了油鹽而少了七八分滋味。
眼見一桌美食,兩人不由食指大動。
清雲子還好,怎麽也要維持一下高人形象。看上去細嚼慢咽,卻節奏奇快。隻是才吃了沒幾口,就被心事重重的徐員外拉着推杯換盞起來。
無名可沒這些顧慮,滿手滿嘴的油膩,一口飯菜來不及咽下,又往嘴裏猛塞,把腮幫子撐得鼓鼓囊囊的。
清雲子臉上挂着笑容,口中也都是客道話。眼角卻總是有意無意地掃過展開虎狼之勢的無名,心中不住的哀歎,一個勁地暗罵這徐員外不懂事。
徐員外與人交往原本極有分寸,奈何心中卡着塊疙瘩,憋着難受。索性開門見山道“仙長先前說徐某走失的家人會帶來血光之災,不知是何意呀?可有辦法化解?”
清雲子一口喝盡杯中酒,放下酒杯。待到徐員外把酒續滿後才舒了口氣道“其實走失家人那事和宅中的風水局是一回事兒。天理昭昭,因果循環。回頭貧道幫你開個壇,一并破去便是。”
說完,夾了口菜細細咀嚼。咽下後才慢條斯理繼續道“然而大陣已成,你祖上積下的陰德即将耗盡,接下來損耗的便是你自己的陽壽了。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态,怕是頂多能撐個一年半載就要撒手人寰喽。”
徐員外臉色大變,被清雲子這麽一說,立馬感覺全身上下哪都不舒服。顫聲道“還請仙長救我!”
“放心,貧道爺孫來此便是爲你化去這一劫的。”
話沒說完清雲子臉色就變的不好看起來,眼角跳了跳,聲音也高了幾分。
此時無名的動作也終于慢了下來。正抓着塊饅頭蹭盤底的菜湯,一臉的滿足。
徐員外這才把注意力挪到飯桌上。足夠四五個大漢的菜量,竟在這麽一會兒的功夫全進了無名的小肚皮裏,不由暗暗稱奇,對清雲子的信心又大了幾分。
一陣微風吹進屋裏,客廳中如鬼魅般多出了一位不速之客。尖細着嗓子陰測測的道“聽聞府上來了貴客,乃是吾輩的同道中人。徐員外,你怎麽也不派人知會貧道一聲呢?”語氣中頗有不滿之意。轉而又望向清雲子,雙手攏在袖子裏,揚着頭不鹹不淡道“這位道友,貧道有禮了。”
若是換了以往,徐員外必然會把笑臉貼上去。可被清雲子一頓忽悠,心裏自然而然的多了層隔閡,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答才好。
來人臉型細長,留着淡黃的絡腮胡子。眼睛不大,卻分外明亮。穿着一身寬大的道袍,身闆頗爲纖細。住那一站,給人的感覺就像麻袋裏裝了根掃帚似的。
清雲子挂着淡淡的笑意,起身走上前去。
來人以爲他是要起身見禮,好整以暇的站在那等着。
卻不料清雲子突然面露猙獰之色,閃電般的一記窩心腳踢了過去,正中此人胸口。将人從大門踹飛出五六丈,跌落在廳院之中。
“一隻剛化形的黃皮子而已,也敢大言不慚的稱我爲道友。呸!今晚道爺發發善心,送你去極樂世界吧。”清雲子潑皮一般撸起袖子就往外沖,哪裏還有什麽高手風範?
無名手捧湯碗,歪着腦袋啧啧嘀咕道“他慘喽,青爺護食的毛病又發作喽。”
忐忑不已的徐員外聽了這話,一時有些琢磨不透無名的意思,疑惑道“護食?護什麽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