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林間,鴉噪凄迷。
黑衣人将馬車重重圍個水洩不通,素九音冷聲朝鳳纖影問道:“影兒,這是要同爲父作對嗎?”
鳳纖影在車廂内,身影籠在燈光之中,垂睫道:“他如今或殘、或廢了,隻請父親饒他一命。”
素九音聞言冷笑道:“就隻剩下一個破皮囊,你也要嗎?”
鳳纖影目光凝定在雪靈染渾然無知的臉龐上,良久,才點頭,毅然道:“就算是他隻剩下一副皮破囊,我也是要的!”
這疑是深情的話,自這個素來冷漠孤僻的清麗女子口中說出來,不知爲何顔畢總覺得要從心裏升起了一股寒氣,讓人不自覺地就渾身泛起了雞皮疙瘩來。瘋了,瘋了,這瘋病,隻怕老早就從父親那兒傳到了女兒的身上來了。
他的目光一瞬不眨地落在鳳纖影的側臉上,隻覺得她神智是清醒的,但内心卻是瘋狂執拗的。不知道下一步還會要做出什麽事來?他如今這樣手無寸鐵的模樣,能不能阻止得住?
“影兒,那你跟爲父回去吧!”素九音輕歎了一聲,放緩了語氣道:“爲父答應你,不取他的性命。”
顔畢心中一怔,這樣就妥協了,談好了條件?
他千方百計才使得鳳纖影帶他們出來那個隐秘的地方,如果再回去,想要出來就不知道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了?而且,這一回去,他和雪靈染的下場也就很難說了。
而此刻,淩浮宮的援手又還沒有到,這該怎麽辦?
他正在着急想辦法,就聽見鳳纖影也答成了協議,透過車窗,望向窗外的素九音道:“好,隻要父親能守住諾言,孩兒以後再也不會犯此事。”她眉眼冷漠而堅定,這話說的明明就是很普通不過的一句話,偏偏聽在顔畢的耳朵裏,硬是聽出了千萬重的驚濤駭浪。
他本以爲鳳纖影喜愛雪靈染,雖口上說着殘了,廢了也沒有關系,卻能答應送雪靈染離開,不讓素九音緻他于死地。心裏應該還是希望雪靈染好好活着,與她白頭到老,喜結連理的。
但此刻聽她與素九音這麽的一番對話,他卻忽然覺得,在鳳纖影心裏,不管雪靈染真的是廢了,還是殘了,隻要人不死,隻要人在她的身邊就好。也不管你是否身殘志堅;還是從裏到外皆破敗不堪、一蹶不振!
顔畢忙在素九音回話之前,急着插話道:“你真的要回去?你不是想要和我的徒兒歡歡喜喜地過完下半輩子?你就甘心弄一具行屍走肉在身邊,要的隻是一具随你擺弄的木偶玩意兒?”
他的聲音冷峭而刻薄,聽在鳳纖影的耳裏卻無甚不舒服,她幽幽地擡起眼眸來,轉頭看向他,冷然勾唇一笑,回話道:“顔先生,我要的是一件狐裘;一把火炬,誰又會去問狐裘願不願意披在我身上,火炬願不願意被我點燃?如果狐裘能說話,火炬能行動自然是天下一奇景,一美談。但我要的隻是一身的溫暖,以及一把明亮,所求不多,但求能擁有而已。”
顔畢聞言,竟一時啞然。默然地又覺得她甚是可悲、可憐,又是十分的可惡。一時間内心裏百感陳雜,竟是說不清是何種的感受。
千言萬語,千頭萬緒,但他絕不能答應讓雪靈染跟她回去葬送下半生的光景與美好。
顔畢轉眸去望了依然一臉睡容平靜的雪靈染,心中感慨。他這個弟子就是生性固執,要做的事情總是要做到底。明知道自己可能會被生剝活剮,他也能定力十足,一動不動地躺在這裏。
雪靈染之所以變成了如今這副要死不活的模樣,隻有他知道,絕不是僅僅解開了“鹣鲽之印”的緣故。更重要的是,他不知死活的在答應解開了封印後,卻在解開封印之時将自己的半條命也通過即将分崩離析的付印轉交給了女帝。
他是怕女帝沒有了他用來救命的封印,會壓制不住身上的毒性?會在這樣詭谲多變的局勢下失去了保護她自己的力量?即便是他自己會丢掉了性命,也想要讓對方好好地活下去?
怪不得他讓他解開封印,這臭小子二話不說就答應了。這麽爽快的背後,原來是他早就已想好了要将自己的半條命都雙手奉上,毫不憐惜地送給了别人。真是一個……想要氣死師尊不償命,半點不懂得尊師重道的臭小子!
顔畢此時想起此事,依然是十分的憤慨!
人活在這世人,都是懂得趨利避害的,爲什麽他這個弟子就是這麽傻?隻是因爲心中有了想要保護的人,所以這一切都變得心甘情願!
這是爲了什麽?
爲了女帝?
爲了天下人?
爲了心中的道義正直?
癡心一片,不能轉移。
顔畢實在是忍受不下去了,他驟然出手,目标就是鳳纖影。鳳纖影的手指卻比他的動作更快,一柄薄薄的冰刃般的匕首遞到雪靈染的喉結下,橫眉冷笑,眼中魔魅叢生,語氣冷笑嘲諷:“顔先生,想要你的弟子爲我陪葬嗎?在你的心裏一定會覺得這樣不值得吧?”
顔畢已探出去的手指微僵,眼前的這個女子一直都未曾失去了冷靜到可怕的意志。她比他看得清每一步的局面,每一步她都在設防,都在做好了各種的準備。
車廂内的響動立刻驚動了車外的素九音,他人未至,攻勢已夾雜着内力朝顔畢襲去,同時冷哼道:“這一位的生死,你就不要關心了吧?有些人,還是早些解決了比較妥當!”
鳳纖影轉眸一笑,在車廂的燈光中竟有了幾分幽深和豔麗,快速地道:“父親,他會催動‘攝魂蓮華’,孩兒還是期望父親能留他一命。至少,我能在他死前,知道催動‘攝魂蓮華’的秘訣。”
素九音眼中越發陰郁,手中長劍已經破壁刺向顔畢。車廂内狹小,爲了不使被困車中,顔畢從另一面的車窗翻出,登時與素九音交戰在一起。此刻,他不想雪靈染回去葬送了前程,就隻能與之殊死一搏了。
“唉……”
車廂裏,有人輕歎了一聲。
鳳纖影的眼中忽地一亮,目光随即一瞬不眨地落在了軟墊之上的人臉龐上,驚喜道:“你醒了?”
雪靈染蒼白如瓷的臉上,纖長的睫毛微動,宛如破繭而出蝴蝶輕顫扇動的翅膀;又宛如早春冰雪融化冉冉綻放的花苞,顯得十分的脆弱而又十分的美好,叫人忍不住心生欣喜與憐惜。
鳳纖影的臉上一僵後,即刻換上了另一幅神色,眼眸帶着溫柔與期待地看落他緩緩張開的眼睛。
那一雙眼睛裏有一瞬間因爲疲乏而生出來的迷茫,又有一絲似不知身在何處的探視。良久,才慢慢地清晰了起來,映出了一雙黑琉璃般清瑩透亮的黑瞳來,仿佛是倒影了半壁的江山般絕美。
雪靈染亦望向她,向她凝視了好半晌,才雙唇輕啓道:“想不到一覺醒來,與長公主再次相見竟是如此的光景!”
鳳纖影盯住他讓人心顫,卻又有些深意無法明白的眼睛,勉強笑道:“在這車廂中再見,确實是倉促了些……”
雪靈染搖頭輕笑了一笑,唇角卻含着半絲的嘲諷,“靈染本來對長公主曾經所說過的話半信半疑,但還是持有保留的态度。卻不料,還是我太過輕信了……”
他的一雙眼睛如水晶般清透,直視住她的眼睛,唇角的笑意帶着無盡的冷峭與譏諷。
鳳纖影聞言心中騰騰地一跳,臉色微變之後,又是立刻微笑道:“你可是誤會了些什麽?”
雪靈染笑而無聲,道:“長公主方才的言論,不巧被在下聽進了耳中。原來,一件狐裘,一把火炬,便是長公主的所需。原來在‘羽然園’中,長公主的所言,是雪染愚鈍,将其誤會了。”
鳳纖影臉色一白,一時口塞,舌頭轉不過來。心中卻覺得有一陣鈍痛,似被人利刃所傷。明知雪靈染不會這麽快對她有所失望,但是偏偏是在這個最糟糕的時刻醒來,聽到了自己最剖白内心的話,竟是一時接受不了這樣的轉變。
難道,在自己的心中還是有所期待的!
而如今,這一份期待卻是徹底被自己粉碎,成爲了空談一場?
她有些不甘心地看住雪靈染,嘴唇微動似想要向他辯駁一些什麽?但雪靈染并沒有再給她任何的機會,就趁她的情緒最爲激動的一瞬間,他手指間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一點内勁就已經出手了,閃電之間便點住了鳳纖影身上的幾處穴道,在她欲呼叫的片刻,當即制住了她的啞穴。
她看見他的眼中一片冰雪般的寒涼,沒有一絲的溫度與情意。
鳳纖影的眼中含着恨意,亦含着其餘更爲複雜的情緒,叫人分辨得不分明。
雪靈染半躺半靠在車壁上,極輕極輕地喘息着氣息,與她四目相對了片刻,才悄然地轉首去掀開一絲車簾,察看車外的情景。他在一輪利刃攻心的嘴炮之後,又費了這麽的一番功夫與力氣,在如今這半死不活的身體情狀下,隻落得半天順不過氣來的下場。
順了半天的氣後,雪靈染撿起從鳳纖影的手中落到車廂内的匕首,風水輪流轉地架到了她的颌下,他向她笑了一笑。眼中的寓意不明,卻是動人心魄!他随後活動了一下自己僵硬的兩頰,逼着綻出一個從容不迫的笑容來,才伸手掀開了窗簾,悠悠然地朝外說道:“素九音素前輩,你女兒的性命,你還要嗎?”
這辭不及防的變故,讓車外的人皆是一怔。圍住馬車的黑衣人皆是手中的利刃一顫,刀尖對準了馬車。
正在占了上風的素九音,一掌揮開了顔畢的攻勢後,才扭頭看向馬車這邊,眼中盡是一股怒其不争的戾氣。
顔畢也有些傻眼,但手上攻勢又上,想趁勢逼他投鼠忌器,殺開出路來。
許是最後的力氣不夠,鳳纖影的啞穴松動,被她沖開,朝素九音顫聲示警道:“父親勿驚,他不過是在裝腔作勢,實則是強弩之末。女兒自可以解決……”
她話音未落,素九音已是身形一轉,快若鬼魅地撇下了顔畢,朝雪靈染撲來。就在他的身形無限接近馬車之時,雪靈染青衣一閃宛如飄雪般竄出了車廂,用身體迎向他手中的長劍,用血肉骨骼卡住他的長劍,瞬間接近了素九音的身體,用盡全力将手中匕首“唰”地一聲準确無誤地送入了他的心髒之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