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了一天也一無所獲,仍在“鹣鲽之印”焦躁浮動之時,感知到了她身上的異樣。他放下了手上的忙碌趕至“來儀殿”的時候,才知道她早已不需要他的關心與守護。
秋風微涼,心卻更涼。
這些都她是對他的懲罰嗎?
雪靈染站在“來儀殿”的遠處回首,眼角紅暈輕拂。
這樣一點一點刺心的感覺就是背叛嗎?當年她知道真相的時候,心裏是否和自己此刻一般的痛呢?
那一世他與她有諸多的誤解,他清傲,她莫測,彼此皆對對方隐瞞着許多的秘密。對于女帝的血腥殘暴,他一向諱莫如深,卻早已深恨痛絕,當唐清逸再次出現,秘密相邀與他共謀大事,推翻暴政、刺殺女帝的時候,他應承了。
當時,年少熱血,孤高不群。
他不願意繼續成爲暴君後宮裏的籠中鳥;也不願意繼續瞧着鳳曦國在暴君手中崩塌損毀;更不願意聽見周匝民聲載道、沸反盈天。
朝中群臣對女帝疼心失望,或被清剿殺戮、滿門俱滅;或明哲保身、獨善其身。士族們爲了自家利益與存亡,不是對女帝一味讨好,甚至助纣爲虐;就是争權奪勢,枉顧家國動蕩。
一朝天子一朝臣,百年貴族們并不在意是誰當的天子。
若要成臣,他們可以供奉任何人當天子。
那一世的謀劃,要推舉誰當下一任的天子底下有衆多的聲音,但萬衆一心的是,首先将女帝推下皇座。
但她的謹慎多疑,血腥手段爲人畏懼;手中的軍隊與暗衛亦讓朝臣與士族們心中忌憚。于是,衆人達成了共識,要悄無聲息地攻城略地、裏應外合,讓女帝在不知不覺氣絕身亡。
如此謀劃,最佳的方法便是給她下毒。
而這個下毒的人選,又必須精挑細選。
當時,他并不在意這些人背後的心思,隻是他們要刺殺女帝的心意與他不謀而合。
他願意去當這一個人,冒着性命的危險,步步走向謀劃的頂端。
當時,覺得自己是爲了天下蒼生,義無反顧。縱千萬人吾往矣,何其悲壯?在千軍萬馬、暴虐血腥中,一步一步設下計謀,走向了敵人。
每一次無意的遇見;每說的一句話;每做的一件事,都是他事先謀劃好的計策。看着她一步步地走入了他精心編織的網中,一步步地趨向死亡,那時候他心裏開始時無動于衷,或許還帶着一絲的期盼,期盼着早日能結束這樣的步步爲營,工于心計的日子。
他每一日皆似一個戲子般,粉墨點染,登台作局。
那時亦是發生在朝陽台刺殺,女帝無恙之後,一切循序漸進,按部就班,在後宮中上演着一場暗潮洶湧的大戲。
然而,當他漸漸地從她的身上察覺出了異樣,那毒已滲入了五髒六腑。毒本身就劇烈,一旦入骨入髓,便無法可救。
他心中縱有疑惑,卻不曾做他想。
如今雖然已經知道了真相,但在當時來說,此事如此的匪夷所思,又如何可能爲他所料?
直至,那一夜她在“來儀殿”中設宴,不同以往的親昵柔情。酒過三巡之後,她便開門見山地詢問于他。
毒,是否爲他所下?
就在每日他奉上的香爐中?
她的眼中沒有恨意、亦沒有殺意,黑漆的眼瞳裏平靜中透着一股子暗帶譏笑的沉寂。
他不知道她笑的人是他,還是她自己。
當時隻覺得心裏冒出了一股驚心動魄的顫栗。
事已敗露,他蓦然拔出牆上所挂的長劍,欲與她生死相赴,亦好将此事善始善終,更不連累了雪家一門。明晃精湛的長劍指着她的咽喉,她卻完全不作抵抗,隻是看着他低低地嗤笑。
笑着,笑着,她的眼中似乎是含了一絲的水光,說道:“原來不過是一場南柯之夢,我還以爲可以百世靜好,與爾長存,相攜白首。可笑、可歎,當自罰三杯。”
她就在他的劍後,手指因心情激蕩而顫晃地斟酒。在他的劍尖之下,不急不緩地飲下了自斟的三杯酒。
此時,殿外紫電急閃而後,傳來了女官們的竊竊私語。
瑩讓紫珞前往端香爐,實則是在給他時間下手。
但當時卻是爲了什麽,他隻是将她扭送入鳳榻帷幕之中。他用劍刃逼迫着,她臉上一點懼色也無,當女官們推門而入,前來探看時,卻是主動地爲他掩飾過去,喝退了她們,言辭之中沒有一絲的示警。
他心中的疑窦愈深,恍如墨染,從未有過的急切以及……焦躁。
“你究竟是誰?”他忍不住問了出來。
她卻始終避而不答,神色恹恹,看不出歡喜悲傷?言語之中帶着譏嘲冷笑,卻還是留他在寝殿中一夜爲避嫌疑,爲他不守靈而下令禁足,算是保全了他的性命?也爲他保全了雪家滿門的性命?
畢竟女帝一旦身死,朝中宮中必然混亂。
他在宮中禁足,要設法脫身;或是逃離後宮,都不在旁人的耳目之中,可以從容謀劃。
那時,他确實是離開了“白露宮”。
卻不是爲了離開後宮,而是“醫藥谷”中有一種毒藥“漠華”藥性霸道,可以壓制她身上的劇毒,可以不至于三日而亡。
除此之外,他還盜回了“攝魂蓮華”。
此物可逆轉時光,回到朝陽台女帝被刺身亡之時。他在朝陽台趕去以命相護的人,其實是墜入軀體之中的她,而并不是女帝。
朝陽台的香火中他亦滲入了“漠華”的粉末,以至于旁人亦吸入了少許,不至于顯得女帝身上的毒性奇特。他一直讓她喝養神湯,送香纓給她佩戴,壓制她的記憶,以内力強行給她洗滌經脈,甚至不惜以自己的性命爲依托與她結下“鹣鲽之印”,都是爲了給她解開身上的毒素,滋養她的身體血脈,守護她的性命。
他已在以命還她了,上蒼還是覺得不夠嗎?
往事終将被重提起,深情終将被無情翻覆。
雪靈染強行咽下口中的血腥,臉色蒼白如鬼。他不知她是否恢複了記憶之後,曾恣意動用了内力,以至于被一直壓制下來,未曾清除幹淨的毒性翻騰起來,重新波及了經脈血氣、五髒六腑。
他此刻縱然焦急如焚,她卻不再讓他過問半分了。
腳步急切地回至“白露宮”中,雪靈染吩咐杜衡守好了寝殿。當即關門閉戶,他盤腿于屏風之後的檀木榻上,強行催動了内力,喚起了“鹣鲽之印”。他此刻隻能通過這唯一的方法,以命相渡,如此助她複原,再次壓制下毒性。
彼消此長,當在“白露宮”中的雪靈染似一株鮮妍的花朵迅速枯萎成黯黑之色,唇角的猩紅如杜鵑啼血般點點滴滴地瀝在青衣胸前時;那在“來儀殿”中安睡的鳳墨影便逐步地盈潤如一顆剛剛撬開蚌殼的新鮮珍珠,唇色亦漸如春風中吹開的第一朵桃花般的嬌豔。
天光微亮,在他氣歇泣血之時,鳳墨影的身體已漸漸恢複了生機。
翌日寅時,紫珞前來扣門。
鳳墨影聞聲醒來,感覺自己并不疲憊,生物鍾還是非常準時地在這個點通知她睜開眼睛,準備工作,上早朝。她躺在榻上深吸了一口氣,昨夜的胸悶血滞之狀竟毫無遺留,不由暗暗地運轉了内勁,隻愈發覺得自身神清氣爽,經脈舒暢,再也不複昨夜的體虛身乏的症狀。
她微感詫異地起來,眼角不由自主地望屏風後的鳳榻上看過去,目光深凝之時,帶了感情之意。
鳳墨影知道北堂渺此人十分潔身自好,趁紫珞與宮女們進來之前,她悄聲地繞到了屏風後,隻見紗帳勾懸,榻上的人早已不見蹤影。就連榻上他躺過的地方都給拉平了,半絲痕迹也沒有留下來。
鳳墨影忍俊不禁,這人也真是!這是有強迫症,還是唯恐自己留下一點丁不好的名聲?
會不會連留頭發絲都在榻上檢查過了,要确保自己沒有留下一絲半毫的證據給别人質疑、誣蔑?
鳳墨影轉身将躺椅上的被褥搬回了鳳榻上,才悠悠然地朝殿門外喚道:“進來吧!”
梳洗整理之後,鳳墨影神采奕奕地上早朝去了。群臣見着她今日異常良好的狀态,随即将那高懸的心悄悄地又放回了原位。那些昨天瞅着擔憂不已的人呢,又暗暗地輕籲了一口氣。
幸好,天見可憐的老臣心!
早朝之後,鳳墨影心情愉悅。誰知剛回到青雲殿時,當即接到了編修局的回禀,說是雪靈染今日遞呈了病假,但整個書籍編修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如今群龍無首,各種請示,亂作一團。
鳳墨影心裏郁悶,想是否因昨夜她冷落怒怼的事情,還是近日兩人揭開了前事鬧出了不愉快的事情,緻使雪靈染故意爲之?也跟着那些人一起來爲難她了?但是編修的這個進程不能因此停頓下來,這個與太學新建成可是息息相關的,若貴族門閥們瞧見了他們此刻窩裏反,不知又要鬧出什麽樣的糟心事來,絕對不可以半途而廢。
太子監與太學那裏中着手在準備着第一次秋闱,甄選人才,關于鳳曦國朝局即将重整的大事,如果編修院這邊滞停了,那邊的人就很可能也會采取觀望的态度了。
雪靈染,她未曾因前事遷怒、懲治于他;他倒是爲何要在這個關鍵時刻給她使絆子?
前塵往事,與如今的恩惠情誼不過是一筆勾銷,難道這樣他都還不滿意?
鳳墨影情緒起伏,眼中暗含洶湧。她平息了一下心中的郁燥,思索了片刻後,吩咐紫珞道:“着青夜離到編修局接手雪靈染的職責,另着秋玉琢從旁協助。”若論青夜離對經史子集的娴熟和統籌百事的才幹,絕不下與雪靈染,以前她全權将編修一事交由雪靈染處理,主要是對他全然的信任。
而如今,兩人之間既然已有了嫌隙,那麽她遲早也是要對此事安插下别的人手,既然今日正好事出有因,那就借題發揮、順理成章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