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靈染慢條斯理地将面具解了下來,拿在手上漫不經心地把玩着。
楚子瑜似沒心沒肺,口無遮攔地道:“我們正說着上京八子,赫赫有名。如今……”
容白隻懊悔沒有一早封住了他的口,忙用眼神瞪他。楚子瑜卻視而不見,沒那他的眼神當回事,繼續說道:“如今,就隻剩下六子了吧!”
上京八子,雪、青、斐、唐、沈、容、楚、沐,四文四武。她還是偶爾聽過那些宮女感歎過的,當下若無其事地道:“子瑜很懷念當初的盛名?”言多必失,點到爲止。
楚子瑜拍了拍額頭,道:“是有些懷念當年的盛景,不過就是一聲感慨。人一旦做下了不該做的事情,就應該背起應得的罪名。”他這一句話似乎是意有所指,又似乎隻是就事論事。
容白不由又看了他一眼,微微皺眉。
鳳墨影心中無故地怦怦一跳,不知是否她太過于敏感。爲何總覺得今晚的楚子瑜有些不同往日,不僅言辭大膽了許多,還似乎指桑罵槐,心中藏着什麽事兒?是針對她的?
如今,全民都來懷疑她的真僞?
如此一想,不由背上發寒。
若楚子瑜懷疑,那麽與他一起在酒樓喝酒的容白豈不是也起了疑心。若他們一旦起了疑心,用一些隻有前女帝和他們才知道的事情來試探于她,那是分分鍾拆台、叛變的後果啊。
身旁的青夜離卻是不緊不慢地道:“若是楚統領實在是懷念舊日的八子之名,眼下就有兩位人選可以補上。你瞧瞧,北堂統領師從淩浮宮,武藝超群;秋兄飽讀詩書,出身皇族,兩位皆是不可多得的才俊,補上這上京八子之名也是足夠有餘,比之當年也不遑多讓。”
這話聽着似和稀泥之餘,又是在暗指什麽。
上京八子,自然是要在上京。
北堂渺如今是她的暗衛,也還勉強說得過去。但是,這個秋玉琢乃鳳曦國的屬國漠回的皇子,與鳳曦國的上京有狗屁關系?
這明面暗裏的,莫不是在暗示着漠回國與鳳曦國聯姻一事?此事在鳳墨影的案頭一直懸而未決,一直頭痛不已,就連秋玉琢這個人她也不想見。今晚是猝不及防地打了個照面,避無可避,本來就不想提及這一茬子,偏偏就是這個青夜離喜歡挑事渣渣。
他又想出什麽幺蛾子?
莫不是忘記了他們之間還有交易在呢?
鳳墨影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卻是不好接話。
别人似乎也沒有什麽立場來接着話,雪靈染卻是在旁邊若無其事地說道:“聽聞沐兄正在議親,看來上京城裏又有大喜事了。”
鳳墨影也知曉此事,正是前女帝的三皇兄鳳楚堂靜王相中了沐顔,親自去與沐家家主結交,有意結爲姻親。沐家在衆多豪門望族中亦不算是大戶,因此若與皇族結親,那無疑是擡了一層身價的。
至于靜王與沐府的聯姻,鳳墨影覺得也是好事,他們互相幫襯,互惠互利,對于她這個帝王争奪權勢也有利,何況沐顔已是明确投入她的陣營之中。而靜王除了皇族身份外,因有眼疾一直沒有參與政事,隻是一個閑散王爺,對于皇權之争沒有什麽好威脅。
這是個兩廂利好的局面。
與鳳楚堂的女兒鳳皎皎見面不多,但在她的印象之中,是個秀麗活潑的女孩子,感覺也還不錯。她與沐顔并肩站在一起,也絕不遜色,看着就是一雙璧人無疑。
鳳墨影不由擡眸打量了一眼沐顔的神色,他仍是斯文俊秀的樣子,唇角挂着一絲禮貌的笑意,也看不出羞赧與喜悅,就隻笑道:“确有此事,屆時還請諸位賞光前來一觀喜禮。”
這話看着喜氣,但似乎說得有點淡。
鳳墨影心裏“咯噔”一聲,這就是封建包辦婚姻不盡人意之處。難道是沐顔對鳳皎皎并不滿意?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确是叫人捉急。想想如此兩個人還要在同一個屋檐下共同生活那麽多年,一直到老,到死。
一旦成親,就完全斷絕了與自己能夠真心相愛的人相遇、相識、相戀、真心付出的可能,如此一想,其實還真是很可悲的一件事情。
但是,她又能幹預得了嗎?
有些時代,有些事情,就不是她這個外來人可以幹預的。更何況這一件事情,一旦幹預了,就會發生蝴蝶效應,後果如何她實在是不敢保證。
就像是她穿來成了這鳳曦國的女帝,對于這個身份她能選擇嗎?能反悔嗎?不能。
她所能做的,便是抛棄前女帝的惡習殘酷,讓這個朝廷漸漸地體現出它該有的作用以及價值,盡她最大的努力去做好如今這個身份本該做好的事情。譬如,國家安定繁盛、百姓安居樂業、軍隊裝備充足、朝臣各安其職……
有些事情,隻能選擇義不容辭地盡力硬扛下來;還是選擇不負責地将之任性抛棄。
自然,每一件事情都将會付出代價。
而每一件事情也必然有其收獲,收獲的也并非一定會如預期那樣讓人滿心歡喜,得到欣慰,有時更會傷心、失望。
就看心裏能扛住的是什麽了。
她如今咬牙堅持住的,就是盡力而爲。
楚子瑜當下立刻表示一定會去參加喜宴,容白、斐玉晏也颔首恭喜。雪靈染、青夜離、秋玉琢則紛紛表示祝賀,屆時人不到禮也一定到等等雲雲。
鳳墨影看了一圈,不由笑道:“鳳某自然也是要添喜一份。”
沐顔擡眸,微笑一禮道:“沐某先在此謝過!”
鳳墨影卻是誠心一歎,道:“沐兄是真正心有抱負之人,當親敬一杯。”言畢,她在衆目睽睽之下,站起身來,拎起酒壺,在案上的白瓷杯上斟滿了兩杯,雙手轉而拿起酒杯,轉身朝沐顔走了過去。
衆人一驚,皆是表情各異地看着她,心中皆有各種想法。
隻有雪靈染的表情很淡定,甚至是唇邊抿了一絲淺笑,目光卻是沒有離開鳳墨影,似乎很明白她的所作所爲,所思所想,并不對此覺得有多奇怪。
有人認爲她真誠;有人認爲她虛僞。
這世上的事大忠似奸、大真似僞;大奸似忠、大僞似真,往往皆難以一時辨清。
沐顔不其然地忙站起身來,迎向她。鳳墨影将一杯酒遞給他,在他的道謝聲中一笑,舉杯對飲後,說道:“鳳曦國的路子還長,希望沐兄不忘初心,不遺餘力,能夠一展抱負,不負此生。”
她又指了指窗外的燈火美景,道:“民心所向,天下亦安。在座諸位皆是我鳳曦國的棟梁之才,人才濟濟,濟濟一堂,亦望諸君不負皇天厚愛,爲我鳳曦開疆擴土、迎來盛世之治,共同守護這一片璀璨光明的萬家燈火。”
“每一盞燈火皆是一家百姓;每一寸土地皆是一方黎民,既站在高處,必要守護眼下的每一盞燈火,每一寸土地。然在鳳曦國中,仍有許多像諸君一般的飽學之士、能人才俊,他們亦有一顆報效家國的雄心壯志,爲何不給他們機遇;爲何不讓他們爲家國貢獻他們的才能學識:爲何不能讓他們也一展抱負?”
她緩緩踱步,拿起酒壺給在座的每一個人面前的酒杯皆斟滿,說道:“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君子立世,胸懷坦蕩。”
聞言,斐玉晏撩起眼簾,烏瞳中的神色有一絲的晶亮,他的神色淡淡,卻似有着一絲撥雲見月,又似有着一絲風雨滿樓。
楚子瑜與容白亦是驚疑不定地望向她,心中思潮百滾。這個女帝這段時日的所作所爲,他們可是有目共睹,爲籌備赈災錢款出謀劃策、日日勤勉政事親臨朝堂、與朝臣門閥據理力争親躬赈災種種事宜、停歇了修建别院行宮、大力招攬人才編修書籍,如今還有設法建立太學廣納天下學子。
這些利國利民、裨補缺漏的想法與作爲,以前他們想都不敢想。然而,因爲種種的傳言與怪異,終究是令他們心生了疑惑,不管女帝性情如何,他們終究是受了她的提攜,才至今日之權位。
點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何況在戰場上,女帝對他們還有過救命的恩情。是以,他們捉摸不定,心生疑惑,卻也不敢唐突冒犯。
雪靈染慢慢品着手上的杯中之酒,目光潋滟,隐隐還含着一絲不加掩飾的歡喜。
青夜離倒是轉着酒杯,目光落在杯子上,不知在琢磨着些什麽。
秋玉琢雙手攏袖,迷弟一般地仰頭不住颔首,眼中的笑意十分亮眼,且又十分悅目。也是生得一副上佳的好樣貌,眉目含情,一臉純稚,若不是鳳墨影前世今生早已識得了千人千面,早已似個二八少女般被他的外貌笑容給迷住了三魂六魄。
隻有一個北堂渺,冷冷靜靜地正襟危坐,時不時以冷淡漠然的目光盯住她看,似乎在審視着她這一個人。
鳳墨影将衆人的神色盡收眼底,話鋒一轉,自毀道:“鳳某時常回顧前塵往事,自覺手段過甚,性情孤僻,才會引起了民心反逆。從朝陽台一事過後,如今每日自省其身,查缺補漏、将功折過、亡羊補牢,是應亦爲時未晚。如今卻流言遍野、狼子野心,意圖惑亂朝堂,不過想我鳳曦内亂、君臣離德,才好趁虛而入,分崩離析。”
“諸君誠鑒,于朝陽台遇刺之事後,宮中又可曾安甯度日?陰謀詭谲之事,層出不窮;設局算計之人,絡繹不絕,他們又是目的何在?是天下爲公,還是隻爲一己之私,諸君盡可細細分辨。”鳳墨影娓娓而談,最後目光落于北堂渺的身上,語音铿锵而道:“諸君亦應有所耳聞,‘浮宮’每一位暗衛皆與每一位君王身上必有‘同命鎖’爲制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