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清晨的空氣中仍帶着白霧,靈鴿飛越過檐牙高啄的宮殿,繞過廊腰缦回的庭園,穿梭于五步一樓,十步一閣的後苑,落入了“落梨宮”綠茵蓊郁的林間,停在了一人修長的指上。
五指冰白的手,在靈鴿赤爪的信囊裏解下了一封密函。
雪袖如雲輕蕩,揮手一揚,潔白的靈鴿再次振翅高飛,行蹤渺杳。
清涼的風吹拂過如蓮白衣,如墨束發,北堂渺肅然看完信上所寫的字,長眉緊蹙,臉龐愈加的冷峻深沉。
他心中有許多的疑問,故飛鴿傳書回師門,特意問了師尊關于“攝魂蓮華”一事。雖雪靈染已然證實沈晨所說的話不過是一場無稽之談,又因此引出了沈晨背後的謀劃者以及逆反者。但他覺得許多的事情就發生在女帝鳳墨影身上,卻是解釋不通。
若說她是換了一個人,但他曾以“同心鎖”驗證,并無異樣,更絕無出錯的道理。别人縱然會得“同心鎖”的操縱之法,可絕不能與他體内的那一半封印産生任何的共鳴。
“同心鎖”,隻能是擁有唯一的對應者。
從這一點看來,眼下處身于這後宮“來儀殿”的人,應該是女帝鳳墨影本人無疑。
可是,若說她切确是鳳墨影,又有太多的疑點。
内力根基還在,她竟不懂動用之法,連學武之人入門必學的輕功也使不出來?時常說話,總會在不留心間就自稱爲“我”,而非“寡人”,語氣自然順暢,沒有半絲的猶豫。
性情行事,言談舉止,爲政爲人,皆與以前的女帝判若兩人。
僅僅是“失憶”一詞,便可以解釋過去了?
他多不以爲然。
如今,師尊這封密函中所說,翻閱古籍所得,其上記載着“醫藥谷”在開辟之初,醫聖手中确實曾擁有一聖物,名曰“攝魂蓮華”。此物,非嫡系弟子不傳,非掌門之人不傳,除此外,其餘弟子并不知曉它的存在,更無法得知它的效用與功法。
然而,它的功法并不止于可以攝取别人的記憶,還可以穩固别人的五魂六魄,延綿氣息,固本培元,養精續命。
如此說來,有些事情倒是可以說得通了。
隻是,雪靈染作爲顔畢先生的嫡傳弟子,是否已被認定爲“醫藥谷”下一任的掌門之人。“攝魂蓮華”如今是否已在他的手上,如若是真的,他是否已動用了此物?他是否曾于朝陽台遇刺一事後,在女帝重傷虛弱之時利用了此物趁虛而入,而此刻穩固在女帝身體裏的魂魄并不是真正的鳳墨影,而是别人?
真相,實在是令人十分心驚!
北堂渺微微動了一側眉頭,神色暗晦不明。
如若這個人真的是别人,那麽這個人又将會是誰?
雪靈染心中究竟是懷揣着怎麽樣的目的?而真正的女帝鳳墨影的魂魄,又是到了哪兒去?
還有沈晨,他是如何知曉了“攝魂蓮華”此物?是如何得知了此物的運用法門?這些事情,又會是誰告訴了他?這個人是沈燃?還是沈燃的同謀?
亦或是,沈燃,鎮國侯府,乃至整個上京城裏一直與皇權較量着的門閥貴族們,都是在這一個人的算計之中?
如此一番的猜測,使得北堂渺心中愈發的是起伏不定、思潮洶湧。
隐藏于幕後,而翻雲覆雨的人會是誰?他的最終目的何在?
如今女帝若并非真正的女帝,他又是否該繼續效忠于她?自己如今是在履行師命,效忠皇室,守護皇裔,報效師門;還是在助纣爲虐,爲虎傅翼,不幸已經成爲了意圖謀朝篡位、颠覆皇室之人的一顆棋子?
晨露滾過了細葉脈絡,彙聚成流于橫枝末節間悄然滴落,林中周匝靜谧無聲。巋然不動立于蒼蒼郁郁梨林中的人,背影清遠孤高,看似淩然如仙,曠絕于世。實則,他的内心中已然是一片混亂。
右手緊緊地握住了懸于腰間的“辟離”劍柄,他必須找出真相。然後,清君側,撥亂反正?
雪靈染、沐顔代表着至高無上的皇權,手中握着了沈燃引鳳翎衛于東宮門設伏箭陣,意欲射殺雪靈染與謀害女帝的陰謀實證,更有誘使沈晨誣蔑雪靈染,危言聳聽的嫌疑。
沈家卻聯合門閥貴族重臣據理力争,辯稱沈燃不過是率領鳳翎衛守衛皇城,聞聲應援,捉拿刺客。至于從而緻使女帝受傷,不過是一時不察,稍有疏忽,槍林箭雨中使之誤傷,而非有意謀逆。
更反駁沐顔的種種舉證爲之誣蔑,有意陷害。
雙方皆寸步不讓,談判形成了拉鋸戰,一時無果。刑部、禦史台、大理寺由于要對各種舉證進行審核、糾察、駁正,這段時日更是忙得焦頭爛額,三司中各種勢力交錯縱橫,互相較勁絞殺,最終結果如何還待分曉。
本來,右丞府與青家秉持一貫的态度,持身中正,不偏不倚,不縱不幫。
三日後,青夜離卻加入了證人之列,指證沈燃爲保家族利益,利用沈晨向他高密質疑女帝,請他襄助沈晨入宮指證雪靈染謀逆之罪。更将兩人來往的密信上呈作供,當下朝中悉知,皆是一片嘩然。
此事一旦坐實,鎮國侯府亦岌岌可危。
原本與沈家連成一線的名門望族亦多有退縮避禍,觀望遊移之意。沈家一時落得孤軍奮戰,勢單力薄,對于皇家而言,将又去一勁敵,形式大好。
鳳墨影趁熱打鐵趁水和泥,憑着此事,一壁借名肅清沈燃餘黨,各大家族昔日與他交好的子弟皆是心驚連坐;一壁在朝中宣召意欲開設國子監與太學,爲朝廷招賢納士,廣開言路。
如此雙管齊下,又互相制衡,一氣呵成,打得各大世家一個猝不及防。
昔日沈燃是風頭無二的鎮國侯世子,各大家族子弟與其交好,攀附之人,爲數不少。幾位大家族赫赫在列,如今若是爲了家族利益而出頭反對鳳墨影的懿旨,自然便成爲了肅清餘黨時重點要查證的人家。
這其中的較力,是要犧牲家族一時的利益;還是要讓家族牽涉入謀逆罪名之中,其中的輕重急緩,就不得不讓這些門閥貴族們再三考量,而作出慎重的選擇了。
計設連環,一箭雙雕。
此夜,雪靈染拉着鳳墨影出宮,美曰其名:體察民情。
此刻,兩人正坐在上京城裏最大的一座茶樓的雅間裏,透過碧綠雕欄,看向下方戲台上的咿呀絲竹,打作念唱。
這是她第二次出宮,最近心情莫名有點順暢。宮中無事,夜離投誠,沈家敗戰,太學得建,事情似乎好像走上了好的軌道,運氣似乎也在朝着她微笑招手走來。
鳳墨影不太顧及形象地攤坐着,背靠在椅子上,微微仰着頭,漫無目的地打量着這茶樓别具特色的建築物,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品着它的藝術風格。
“很無聊。”雪靈染忽然轉頭向她問道。
鳳墨影毫無掩飾自己的短闆,承認道:“聽不太懂!”
“是我疏忽了。”雪靈染歉意一笑道:“你若有興趣,我給你講講這其中的典故?若無興趣,我們就到别處去逛逛?”
鳳墨影聽他一問,不由正經坐起來,笑吟吟地回道:“若你想給我講講典故,我便聽;若你想帶我到别處去轉轉,我便走。”
雪靈染當即露出一笑,拍了拍手,起身道:“走吧!這些典故在何處都可以說,但上京城裏的好地方卻不是在那裏都可以逛的。”
呵,十分善解人意。
鳳墨影用十分滿意地目光看着他,眼睛裏毫不吝啬地流露出贊賞之意。如今她身穿着男裝,一身的飒爽氣息,不好與雪靈染走得太過親密,引人矚目。便起身跟在他的身後,一手剝着花生米,一手往嘴裏抛着花生,身影十分潇灑地跟着他走了出去。
一入人群,兩人的形貌絕對是引人注意的主。
特别是雪靈染一身素淡的青衣,飄飄若仙,衣帶當風,就一個背影就十分風華絕代、迷人炫眼。更遑論那張堪稱美顔暴擊的臉,鳳墨影跟在身後就有點受不了,極快地就和路邊的小攤主有了第一次的交易。
她朝前走上幾步,旋身一把将個面具按上他的臉龐,低聲道:“你還是帶上吧!”
雪靈染有一瞬間的愕然,然後釋然一笑,安分守己地将她遞過來的面具給戴在了臉上,舉雙手在腦後系了紮帶。兩條雪白的飄帶就在他長發之後如蝶上下翻飛,仙氣缭繞。
鳳墨影暗籲一口氣,心道:幸好。
目光卻又一下子落到了他在面具之下露出來的唇上,柔軟香甜,色澤美好,似乎有點幹燥了。她用眼角餘光環視了一下四周,暗叫可惜,在大街上,不太方便。
目光緊接着就落下了他的手上,冰肌玉骨、泌涼如玉,修長如竹、清瘦白皙。她心中更懊悔的是自己應該穿女裝出來,現在連牽一下手都困難不已。隻能悶悶地回頭,憋屈道:“我們繼續走吧!”
才轉身,她就幾乎撞上了一個人。幸虧雪靈染反應快,一手攬住肩膀将她往懷裏帶進來。
旋身之後,鳳墨影擡眸一瞧,隻見自己差點撞上的人是一個道士。道袍飄飄,看着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
他左手上撐着一杆“天師算命”的黃旗,手臂上更卧住一把雪白拂塵,正一臉肅然,雙目如電地望住鳳墨影。不住搖頭晃腦道:“奇怪!奇怪!這位居士面相本是非富即貴,且是尊貴無比之相。然而,如今不僅橫禍在身,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