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星月無光。
雪靈染照例一人在“白露宮”的寝殿内歇下。
他正坐在榻沿,意态悠閑地依靠在床欄旁,目光卻幽幽地望着那一盞閃爍不滅藍色火焰的琉璃燈盞。
他不聽師尊的勸告,執意取了這盞燈來。并啓動了這燈盞的法咒,辦了一件他此生不悔的事。
雖叫往事回了頭,但是有些痕迹卻是不能夠徹底抹去的。
譬如,他對此事雖不悔,但是如今心中害怕的卻是此事一旦暴露了出來,那又該将要怎麽辦?
他又該如何向墨兒解釋這其中的諸般緣由?
這些理由解釋起來太長,太年輕,太沖動,太匪夷所思,但是到了那時他又該如何去面對于她呢?
她是否又會原諒他呢?
還有,爲何他取走了“攝魂蓮華”一事會爲沈晨所知曉?當日他對師尊長跪不起所爲何事爲何又會被沈晨所獲悉?
他當日并沒在他人面前明言,師尊也不會将此事說與旁人知曉。究竟沈晨是如何得知的呢?
雪靈染彎下了花莖般優雅纖修的頸子,泛白的指節去重重地揉了揉眉心的皺褶。有一刻間,他就彷如是一個無助的孩童般,迷茫着一雙絕美的眼睛,看着榻旁那一盞燃燒着的藍色火焰。
是他錯了嗎?
師尊說他天真。
他果真是太天真了?
有些事情不可逆轉的,如若他一心一意強行逆轉了,又會如何?将厄運轉到他自己的身上來嗎?隻要能替她擋下一切的災難與不如意,那又如何,要如何,便如何吧!
雪靈染的目光漸漸地再次堅定了起來,唇角又卷出了一抹宛如雪花初綻般純善清透的笑意。
忽然,眼前一點銀光輕爍。
他蓦然回神,縱然是有些遲了。面前一柄無聲無息的劍驟然遞到了他的面前來,一點劍光在眼前虛晃,卻又淩厲無比,夾風帶雨,卷着一股肅殺之氣朝他直直刺來。
雪靈染腳尖在地上虛點,當即騰空而去宛如一朵青雲輕盈如飛。他拂動寬大的衣袂去蕩開了來人的劍,身子斜飛,右手探出,當即在旁邊的牆壁上“叮”的一聲抽出了一柄明如秋水、寒如三冬的長劍。
他手中長劍斜擊,又立刻擋住了對方再次刺來的劍尖。目光一擡,隻見對方黑衣蒙面,雪靈染心中當即一凜,旋即想起了朝陽台的刺客。心中更是不放心鳳墨影此刻的處境,雖然明知她身邊有紫珞與北堂渺相護,還是不由心生憂慮。
下手之間不由一連強攻,殺得對方反而連連敗退起來。
雪靈染無心戀戰,隻求速戰速決,才好脫身去察看鳳墨影的情況。他此刻不知這個刺客本意是在他,還是隻是有意牽制住他。并且來得如此忽然,又能避開暗衛的防線,不由心中更是警鈴大作。
手中之劍連連擊出,更是手不容情。
很快,對方便被他打得支架不住。
“唰”的一聲對方便被雪靈染一劍刺穿了右手衣袖,劍尖直入皮肉,當場鮮血長流。
對方腳步一退,隔劍反擊阻擋了數下後,恰巧如算計好了般退到了窗旁,他縱身一躍,身法極快地便閃出了窗外。腳步幾點如鷹鳐般上了屋脊,又是身形一展,追風逐電似地消失在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雪靈染追出窗外,落在庭院中,一時間拿不清對方的用意。
一來,窮寇莫追;二來,他有更擔心的人。
他反手将掌中的長劍擲回了寝殿之中,腳步一點,亦如白鶴般上了屋檐。身法極快地朝鳳墨影居住的“來儀宮”飛掠而去。
雪靈染貓在黑暗中,瞧住“來儀殿”内一切如常平靜,不由眉心微蹙,更拿不明白對方的用意了。他凝神傾聽了片刻四周的動靜,也并沒有發現任何的異動異響。
隻有一個白色的身影快如閃電般地朝他掠來,站定一瞧,果然是北堂渺。
雪靈染立刻截住來人的話,急聲問道:“你一直在此?”
北堂渺搖頭道:“在‘落梨宮’。”
雪靈染眉眼一凝,身影飛掠,朝一旁跟着他躍下的北堂渺,輕之又輕地道:“方才有刺客潛入了‘白露宮’,‘來儀殿’中你可曾察覺出異樣來?”
北堂渺眉梢一動,肅然道:“并無異動。”
雪靈染疾步悄聲走近鳳墨影的寝殿,在窗外靜聽了一瞬,才掀窗翻入。水青雲裳穿過前殿葳蕤明晃的燈火宛如離弦之箭般飛掠過,似乎都不曾留下過影子來。待到了層層輕紗前,燈火稍顯昏暗,仍是健步如飛,他穿簾而過,一趕至榻沿,随即伸手輕拂開輕紗,目光就落在了鳳墨影的睡顔上。仔細的觀察了一遍,見她呼吸平穩,并無損傷,他才緩緩地放下一顆一直吊在喉頭的心來。
北堂渺亦跟進了寝殿,卻是在輕紗簾外等着。見他手中放下了輕紗,回轉身後,面容平靜,才也安下心來。
兩人如同有默契的一般,北堂渺是原路出了寝殿之外;雪靈染便是留在了寝殿之中。
雪靈染返回輕紗簾前的一張黃花梨木圈背椅上悄無聲息地坐下,目光由始至終沒有離開過重簾後榻上的鳳墨影。他心有餘悸地過了許久,皆未能真正的平息了波動的情緒與暗中的憂慮。
腦中微微紛亂,一時理不清對方的用意何在?他隻能守着,才能稍稍地安心。
在他們進入寝殿後逼近第一層輕紗簾時,鳳墨影已經敏銳無比的警醒了,甚至在雪靈染前來榻前察看之前,她已握住了右袖中的匕首。但他身上的熏香氣味,她實在是太過于熟悉了,很快地就判斷出了這個來的人是他。
她不由心中好奇,閉着眼睛,穩住呼吸,繼續裝做熟睡。就是想要看看他究竟深夜如此地悄悄偷入她的寝宮欲待要怎麽樣?
後來隻感覺到他掀開了榻前的輕紗,目光在她身上榻上逡巡了片刻,又放下輕紗,悄然離開。
鳳墨影愈發不解地微微眯開眼睛,透過重重輕紗,隐約看到了兩個影子在寝殿之中。
若是别人興許會沉不住氣,但是她卻沒有因此讓自己有絲毫的波動。接着便瞧見其中一人從窗旁躍身而出,離開了寝殿。雪靈染倒是留了下來,這兩個人一言不發,但似乎對彼此熟悉。
鳳墨影心中大惑不解,瞧着直皺眉頭。
雪靈染已往回走,在紗簾外的圈背椅上坐了下來。她靜靜地張眼瞧住他被燈火映照在紗簾上的修長影子,正自猜測不已,又聽見他極輕極輕地低舒了一口氣。似乎是不願意驚醒了她,卻又壓抑不住想要舒緩一下他自己方才緊張到了極點的情緒。
究竟是怎麽了?
方才可是曾發生過了什麽事情?
才讓他半夜三更偷偷地跑到這裏來,一聲不吭地守坐在她的床前。
鳳墨影因盯得太久,不自覺地眨了眨眼睫,也不自覺地因出神而屏住了一刻的呼吸。紗簾外的雪靈染當即輕聲道:“墨墨,你醒了?對不住,還是驚醒了你。”聲音溫柔之中,充滿了歉意。
她知道他若不是心慌到控制不住,絕不會輕易在方才呼氣的。回想起那時候,她拿着尖刀子在他的心口上親手刮去腐肉,他都是能夠一聲不吭地承受得下來的。如此一想,就更不知會是什麽事情才能夠讓他這麽的呼吸不穩。
“嗯……”
鳳墨影心中着急,忙是應了一聲,立刻就爬起了身來。她的神智雖然早已清醒了,但是那說話時的聲音聽起來還是有些剛睡醒的沙啞與慵懶,也是輕聲道:“阿染,這是怎麽回事?你不會是半夜爬牆頭,來找我幽會的吧?”
雪靈染輕輕牽動唇角,聽着她的後半句話,不由得俊秀臉頰上就是一熱,微微升上了些微紅暈來。沉默了好半晌,竟是一時斟酌着不知該如何地回話。
鳳墨影卻是又掀開了榻前的輕紗簾,在微黯中朝他招着手,小小聲地喚道:“阿染,過來!過來我這邊,我們一起說說悄悄話……”
雪靈染隔着紗簾望住她在紗簾後探出了腦袋的影子,一時間竟有點拿不定主意。北堂渺還在外面守着的,他們說什麽隻怕也逃不過他的耳力。但她方才的語氣中分明是帶上了幾絲溫柔與撒嬌的意味,并且是興緻勃勃地召喚着他過去……
他心頭一熱,便倏然地站起了身來,不由自主般地聖徒般地朝她身姿優雅地走了過去。
瞧住他掀開了一層、一層、又一層的輕紗朝着她走近來,一層、一層、又一層的輕紗原本在流照中顯得影影倬倬的影子越來越清晰可見,也越來越清俊秀美。鳳墨影一隻手下意識地攥住了手中的輕紗簾;另一隻手卻是輕輕地撫上了自己的心口處,感覺到身上那衣衫之下有一顆心在撲騰得歡快而急促,宛如是脫缰的野馬,似乎就要控制不住了,想要從她的嘴裏跳出來了般。
最後的一層輕紗被一隻白皙而修長,指尖完美的手掀開的那一刹那,鳳墨影忙掩住了自己的嘴,屏住了呼吸,眼眸微微地張大了。
他們也就半個晚上沒見吧?
白天時還在“白露宮”裏頭,一起說了好一陣子的話呢。
她是什麽時候開始這麽喜歡與他在一起歪歪膩膩的?
竟一時頭腦發熱,鳳墨影就沖着他笑眯眯,近似耳語地問道:“你……是來找我的?”
她自己也知道,這話說得很暧昧,想必此刻臉上的表情也很暧昧吧?
雪靈染站在原地,怔了一怔,而後露出一絲笑意來,就像是那種不管不顧的釋然。他輕笑着道:“對,是的,我是找你來了。”
是的,他已不顧一切地回到了她的身邊來了。
此事都已經做了。
還有什麽是不能承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