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靈染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變化,隻是微微一笑道:“靈染定不負沐王所托。陛下常與靈染說起,當年若不是沐王的舍命相救,便早已遭到了别人的算計,或是康健受損;或是殒命夭折。如此大恩大德,靈染亦永銘五内,日後也定如陛下般視沐王爲恩人,爲兄長,竭盡所能,與陛下一起守護沐王府的安危周全。”
鳳墨影的心慢慢地放了下來,氣息也漸漸地緩和。
斐玉晏方才剛剛亮起的眼眸,卻在聽到這一番話,和看見鳳墨影的神色時,漸漸地暗淡了下去。
感情一事确實是不宜拖泥帶水,雖然有些讓人傷心,感傷,卻實在不宜磨磨蹭蹭、猶豫不決。
鳳墨影認同地一點頭,恩人、兄長的定位,這樣比較能讓彼此保持一個親近卻不親密的關系與距離。就斐玉晏爲前女帝所做的事和心思,她這個後來人,背鍋俠,也應該對他有一個交代才是。
雪靈染的這一番話,既讓她顯得有情有義,表明大恩不忘,又理清了與斐玉晏之間的關系,确實很好。
“靈染所言極是,玉晏,沐王府永遠忠于我,我亦永不負沐王府。”鳳墨影給他們今日的這一番談話下了一個定論。
斐玉晏淡淡地點頭,唇角露出了一絲薄如冰花般的微笑。
“王爺……”鳳翎衛已領着文安到來,他飛奔至前方三人跟前,瞧清斐玉晏的情狀後,急喚了一聲,又忙給鳳墨影和雪靈染行禮。
“藥可取來了?”鳳墨影急切道。
文安即刻從袖囊中掏出一隻青玉瓶子,道:“回禀陛下,藥在這。”
“快過來侍候你家王爺服下。”鳳墨影示意他道。
文安才恍然回神,忙過去頂替了鳳墨影的位置,拔開藥瓶,倒出一枚白玉般的藥丸來,遞到了斐玉晏的面前。斐玉晏擡手将它放進了嘴裏,咀嚼了片刻,閉目将它吞下,和着嘴裏的淡淡血腥味,那股奇異的味道讓他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頭。
鳳墨影細心地爲他斟了一杯白開水,在案幾的另一旁靜靜地打量着他。隻見他清俊的臉上也并不顯出什麽痛苦之色,想必也是一個好強的人。縱然是心裏傷痛,也不欲讓旁人知曉。
她心裏又忍不住歎息了一聲。
斐玉晏接過她爲他晾的那一杯水,緩緩地喝下後,再看向她時的眼神已變得平和淡然,就如往日一般靜然無波,看不出半分先前的心緒波動來。他告辭道:“陛下,臣身體不适,欲先行下去歇息,還請見諒。”
然,再與她說話時的語氣與用詞卻是改變了,沒有了之前的親切以及随意。鳳墨影一時之間也拿不準自己的心緒,便是點了點頭道:“好!”
聞言,斐玉晏的神色更是淡然,蒼白的臉龐如玉,卻似挂了一層寒霜般令人感覺疏離。文安扶着他站起,朝鳳墨影施了一禮後,便朝來路走了回去。
鳳墨影轉頭望住他的身影半息,終是将一口氣歎了出來。
待轉回眼眸的時候,就不其然地撞上了一旁雪靈染看住她的目光。鳳墨影對視着他,竟一時不知道要用什麽表情和語氣說話。在他的眼中,是否前女帝與斐玉晏的那一番隐藏的情愫卻是袒露無疑的?
從他借口取水避嫌而去的行止,還有回來之後瞧着她扶住斐玉晏時候的眼神,甚至是最後與斐玉晏說的那一番話,似乎都是一個明白人的做派。先禮後兵?先做君子,而後宣告主權?
鳳墨影心裏忍不住一笑,但是表面上她是前女帝,而且剛剛毫不遲疑地回應了他的主權宣言,并認了“初戀情人”爲兄長,那她身爲這個扮演者,該是個什麽樣的表情和心情才好呢?
雪靈染瞧了她臉上那古怪的神色半息,蓦然垂下纖長的眼睫,擡手爲她續了一杯茶湯,眼睛裏悄悄地含了一絲笑意。
“陛下……”他将茶盞推到她面前,道:“請喝茶。”
“阿染,桃林後不是有一道泉眼,水質清甜嗎?”鳳墨影忽然高深莫測地笑道:“你取的水呢?”
雪靈染淡然不驚地道:“我一聽到你的呼喚就飛奔而回了,哪裏顧得上水?”
鳳墨影臉上終是快意地笑了起來,道:“阿染,你需要我解釋些什麽嗎?”
“不需要。”雪靈染搖頭道。
“真的?”她忍不住确認了一次。
“有些事情能看得出來,也能猜得到。”雪靈染靜聽了四下并無旁人,才輕聲道:“沐王府地位特殊,當年沐王舍身相救于陛下,必然是得罪了一些人。當老王爺仙逝後,沐王更是獨木難支,朝中又是群狼環伺,陛下從軍建功初時也是爲了自保,爲了與沐王并肩而戰。隻是後來陛下屢建戰功,必然會受到了更多的攻讦與謀害,這時與沐王府疏遠,實則是想要保護他,讓刀劍隻向着自己。”
鳳墨影心中的料想也不出其右,不由暗自點了點頭。
至于前女帝想要什麽時候才與斐玉晏坦誠自己的心思,那就不得而知了。但從目前的種種迹象與猜測來看,她對斐玉晏的寬容已超乎了君臣之禮。如若是正常的君臣關系,即便是有過救命之恩,一個君王也絕不會容許旁人一再提起,更不會容許這個人在自己的面前地位特殊,言談随意。
然,斐玉晏之前與她的相處時,言談舉止皆不似君臣之間應有的禮儀。
斐玉晏是一個聰明人,絕不會持寵生嬌,若他不是感覺到了前女帝對自己的不同,若他不是感覺到了前女帝的心意,是絕不會容許自己在這死亡的邊緣瘋狂地作死的。
看他方才與她告辭時,極快地就用回了君臣之禮說話行事,就知道他确實是一個明白人。
那麽,在後宮中一直流傳着前女帝對青夜離的種種心意,青眼有加,皆是假的嗎?
是前女帝故意營造出來的假象,用來掩蓋自己對斐玉晏真正的心意,讓她的敵人無法察覺出她自己真正的心之所向究竟是誰,也是爲了保護斐玉晏而設下的局面?
如此一想,鳳墨影不覺心裏冰涼。
從聽聞以宓漪爲餌,設下的局;到以青夜離爲盾,布下的屏障,這一切若真是前女帝的所爲,那麽這一個人确實是……
鳳墨影悚然一驚,有幾分不安地看向雪靈染。那麽看在他的眼中,自己是否便是這麽的一個人。這些事情,她能猜得到,雪靈染沒有理由猜不透,隻怕還有更多不爲她知道的事情,他都是知曉的。
他若都知曉了這些事情,卻還對她如此?
如此接近她,又是爲了什麽?
鳳墨影忽然覺得莫名地心驚,難道他是一個至情至性的人,爲了自己所愛之人可以不顧一切。不管這個人是什麽人,不管她曾經做過了些什麽,也不管她心裏裝着的人是誰?
亦或是,事情并不如她所看見,所聽見的這樣?
“墨兒……”一聲叫喚忽然響在耳邊,讓她自沉思中回過了神來,眼前是雪靈染關切的眼眸,他看着她微微變幻的臉色關切道:“怎麽了?”
“有些難過……”她道。
雪靈染放下了手中的茶盞,握住她的手,眉眼溫柔地道:“難過些什麽?”
鳳墨影微眨眼睫,緩慢地說道:“沐王會否從此就與寡人生分了?”
雪靈染的神情微僵,問道:“你很在意他嗎?”
看他問得如此認真,鳳墨影心中馬上又有些不忍,道:“隻是一個從來與你随意交談的好友,忽然就對着你畢恭畢敬起來,有些失落和不習慣罷。”
“有得便有舍。”雪靈染神色靜穆地道:“有些事情終是要習慣;有些人終是不可兩得,陛下一向行事果決,今日爲何會猶豫不決?還是,陛下有什麽心事難以排解?”
“阿染,你覺得我昔年所做之事,是對,還是錯?”鳳墨影面對他的敏銳,不由試探道。
雪靈染沉默了片晌,才雙唇輕啓道:“功過對錯,史書後人自有斷論,臣下豈可妄議帝王事。”他目光流轉落在她的臉上,伸手輕撫,“我如今隻相信自己所感受到的,不願聽他人的道聽途說,也不願胡亂的憑空猜測,隻願能夠與你長長久久不負此生,不要猜忌我,不要疏遠我,不要舍棄我,好嗎?”
他的眼睛迷蒙而純澈,那裏面透露着無比的真誠,讓她心裏面剛升起來的一點疑慮,又慢慢地如落入了初春河流中的冰塊般消融了下去。
“你的眼睛什麽時候才能好全起來?”她伸出手撫上了他那一雙絕美的眼睛,很想知道這一雙眼睛能夠清晰視物的時候會是怎樣的一種光景。
“快了。”雪靈染道:“你願天天見到我嗎?”
“傻話。自然是願意的呀。天天不夠,時時刻刻才對。”鳳墨影一笑,挪着臀部移坐過來,歪頭靠落在了他寬闊的肩膀上,看着眼前滿目絢爛、迎風而笑的桃花,略有遺憾地道。
雪靈染白皙纖長的手指輕撫了撫她的頭頂,挨着她的額角道:“隻要你願意,我的眼睛很快就能當你的銅鏡和油燈了。”
鳳墨影唇角噙住笑,眼睛也彎成了幸福的模樣。一朵桃花落在了她的衣袖上,她順手拾了起來,自然而然地就簪到了雪靈染的發髻上。仰頭去瞧了一瞧自己的傑作,這人是畫中仙,這桃是花中仙,兩兩相映,自是美不勝收。
她無比滿意地颔首,由衷地道:“阿染真是人比花嬌,常惹得君王帶笑看。”
“傻墨兒……”他淺笑,眼底露出了一絲寵溺道:“淨說些傻話。”
鳳墨影一拳捶在他的後背上,道:“我是傻墨,你就是傻染,我倆整好一對兒。你也别去禍害旁人,我也隻來禍害你……”
雪靈染不其然地悶哼了一聲。
“怎麽了?”鳳墨影反省道:“我揍疼你了?應該不能啊……”若論内外修爲的武力值,自己在他面前該是小孩兒才對啊。
“沒事。”雪靈染垂眸道。
沒事你瞎哼哼?鳳墨影用耐人尋味地眼神笑睨住他,挑了挑眉,這是想要我……你……?
可這裏是寺廟。
這種想法太不正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