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燃朗然道:“臣聽聞雪公子少時師從藥王谷顔畢先生,而顔畢先生除了醫術無雙,鮮少有人可比肩外,更有一手‘毓秀’劍驚豔世人。今日趁此慶功宴,臣亦想一睹‘毓秀劍’的風華,不知陛下是否準允雪公子下場賜教一二?”
此刻,雪靈染正位于鳳墨影左手的案幾後,聞言不由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看了沈燃一眼。
他眼色極淡,看不清有什麽深淺。
鳳墨影卻熟知他這是不勝其擾的表情,頓了一頓。無論如何,她都不應讓雪靈染下場去應戰,且不說他的眼睛還沒有完全好,就是身體也正在複原中,更不知這沈燃忽然出場邀戰是作何意圖?
她正思索着要用什麽理由推了這一頓邀約,心中又連番閃過北堂渺、楚子瑜與及容白三人的身影。
她斷然回絕了如今如日中天的沈家的要求固然不妥當,但若推了自己身邊這四個人任何一個進入這個未明目的的圈套裏,也非她所願。心裏隻愁,若是她還是當年那個真女帝,就不妨掌控全局、運籌帷幄與他較量一番,甚至是打擊他沈家一番才好。
可歎,她如今是個木頭樁子,禁看不禁用。
沉默了片刻,楚子瑜在殿外守備,并不知此事。
然,容白與雪靈染卻是在殿中,席間容白更是擡眸望向了她,眼中的神色是不言而喻。
他願意出戰,爲她殺退沈家的嚣張氣焰。
但是,沈家的目的是什麽?
鳳墨影心中急轉,卻抓不住他的意圖。
旁席,雪靈染卻是淡淡地道:“既然沈公子有此雅興,靈染亦樂意奉陪。”
鳳墨影眉梢一挑,望向他,隻見他朝她微微一笑,緩緩地點了點頭後,卻是朝身後的侍從吩咐道:“殿前不宜佩戴武器,你前去取兩把木劍來。”
侍從即刻躬身稱是,退下取劍而去。
雪靈染轉過眼來,向沈燃問道:“沈公子可有異議?”
沈燃擡眸對視了一眼他噙笑的眼睛,心中冷哼一聲,口中說道:“天子面前,百官不得配戴兵刃,燃亦無異議。隻盼雪公子不吝賜教,讓燃盡興而歸,亦讓殿中諸位一睹顔畢先生讓世人稱道的‘毓秀’絕技。
兩人一來一往,互相掣肘。
對于他的挑釁,雪靈染但笑不語。
屆時,侍從已雙手奉上了兩把精美的木劍,一把送至殿中的沈燃手中;一把送至依然安坐的雪靈染案上。
木劍乃宴席間作劍舞所用,故精工雕琢劍身,飾紋精美,卻無鋒無刃,木鈍而無害。
雪靈染緩緩起身,将木劍骞在手中,一步步地走下丹階。霧青色的暗雲錦衣在他的行動間,飄然如流風,衣袂在腳旁如蕩出一泓泓的波紋,霧氣騰生,淩然若仙。
在離沈燃兩臂間的地方止步,撩上眼簾,微顯迷蒙的眼睛睨落他的臉上,彎唇一笑,道:“靈染近日眼睛不大好,比試中若有差池,還請沈公子見諒。”
沈燃心中一滞,道:“雪公子,你說笑了。”
“靈染并未曾說笑。”雪靈染道,劍尖在上,左手負背,當先朝他行了一禮。
沈燃亦施施然地還了一禮,口中道:“雪公子,請賜教。”
先前喧嚣熱鬧的大殿,此刻漸漸如退潮般地安靜了下來,實在卻深埋着波濤洶湧的暗潮。
鳳墨影緩緩地倒了一杯酒在案幾上,眸光上一刻還掠過這一隻鎏金的杯子,下一刻轉到了殿中那兩個風馳電摯地對峙着的人身上。
這些時日,她在雪靈染與北堂渺的教導下,已能對這時的劍技看出了些門道來。畢竟,北堂渺的劍術可是出自于鳳曦國武林中最負盛名的浮宮,他本人在這皇宮裏更是數一數二的人物。
然則,雪靈染能與他戰至平手,可見實力相當。
此時,沈燃與雪靈染對戰,竟也不見絲毫的敗績。
她忽然想起了曾問楚子瑜“秋風苑”枯井中的屍首上的緻命傷痕,在這座皇宮中誰能辦到。
楚子瑜曾說過容白、沈燃皆能輕易辦到,而雪靈染侍從顔畢先生,卻因鮮少與旁人比試,對他的武力值不得而知。
以前,雪靈染是因性格使然,不喜與旁人争執武鬥,因此極少展露自己的武藝?還是爲了某些原因在藏拙,不願被人看穿自己的根底?
那如今,他卻又毫不推脫,甚至是恨不得手把手地将自己所知所學皆教授于她,這心中又是藏着幾個意思。每每讓她修煉内力,掌握劍術的時候,他都不厭其煩,耐心至極的教授、矯正于她。
這種從内自外全方面的關心,每每讓她有種錯覺,他是想将她打造成銅牆鐵壁的堡壘,亦或是無堅不摧的利刃。
而且,還一而再地忍不住下場去教訓“欺人太甚”的魔鬼教練北堂渺;今日又義不容辭地去對戰“嚣張跋扈”的鬧事分子沈燃。
一點也沒有要隐藏自己的意思呀。
鳳墨影目光追随着場中的越發激烈的龍争虎鬥,心中的思緒也是一波三浪,反反複複。
莫名地,“秋風苑”枯井屍首的那樁懸案就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的心中盤桓不散,宛如一隻兇狠的兀鹫繞着地上的羊群旋轉盯飼。
假若枯井中的死士是爲沈燃所殺,他當日又是爲何要滞留在了宮中,又是如何躲開了宮中鳳翎衛的巡查?今日他邀雪靈染比劍的目的又何在?他就不怕自己的劍術引起帝皇的猜測與疑慮,心中沒有半分的顧忌與遲疑嗎?
這樣的似是而非,真真假假的心思,叫人看不清眼前的迷陣,猜不透其中的掩藏。
她一時間隻覺得自己頭痛欲裂。
容白沒有殺人的動機,也是當晚最不可能滞留在宮中的人,楚子瑜查證過那晚他在軍營清點新造的器械并留宿;雪靈染當時養傷在“白露宮”裏,他若是兇手那前後行爲就是最大的駁論;剩下的人中,就隻有沈燃是最可疑的,也是最容易讓人想往他身上想的。
若這一場邀約比劍,是爲了坦誠自己,摘清自己,豈不是恰恰表明了他們沈家對宮中所發生的事情一直了如指掌?
得再這宮中安插多少暗裝探子?
其中的目的,不禁叫人心寒身栗。
鳳墨影不動聲色地飲着杯中的酒,握住酒杯的手指卻是悄悄地攥緊了。
心跳,有一瞬間的失律。
容白亦目不轉晴地看住場中相鬥的兩人的,由一開始的互相謙讓,到後來的緊咬不放。俊臉上眉頭微皺,他有些不解地看住衣衫飄渺,劍氣淩人的雪靈染。在他的認知中,雪靈染一向性情清冷,雖不算待人和善,但從來不與争勇鬥狠沾親帶故。他在京中八子的榜首,更是沾了一個不染俗世紅塵的仙字。
何故,今夜裏卻傾盡全力,似乎是要與沈燃一争長短的架勢?每每他皆看出了沈燃的避讓,雪靈染卻還是一如既往地窮追不舍、咄咄逼人,與他以往的形象心性大爲相悖。
沈燃握劍的手指一再攥實,最後竟是被他擊得性起,亦忍不住放開了架勢,真真正正地與之較量了起來。一旦放開了心思與手腳,在雪靈染的淩厲劍勢下,他也不得不火力全開,全無顧忌地打了起來。
一時間,兩道不時分分合合的人影在殿中穿梭如雄鷹白鶴,富麗堂皇的燈火流照中,劍氣飛舞如風馳電掣,縱橫如貫日白練,光華溢射,火花濺爆。
在場的武道行家們,都暗暗心驚此二人平日裏的深藏不露,老一輩的更是吃驚後生可畏;同輩的詫異自己無法比肩,隻可仰望。
北堂渺守在暗處俯視,隻覺得賞心悅目、身心舒适。
自從他離開師門浮宮,受命到這皇宮中來後,已有許久未曾觀看過如此淋漓盡緻的劍術了。
沈嶽人如其名,山嶽般坐在大堂案席後,默然觀之,神色間并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是眼眸深處卻露出了一絲顧慮來。
他的目光幾乎是追随着身影靈動的雪靈染,似乎亦在暗暗驚歎他的劍術大成,以及他此刻的心思。
瞧住沈燃在他的劍招之下,心思失去警戒,劍章猶如猛虎出柙,不由眉心一蹙。
他手中的酒杯倏地朝殿中鬥得難分難解的兩人擊出,是爲警醒。
雪靈染激鬥中,仍聽風八方,即刻察覺出了空中的異響。這酒杯擲向的地方似在他們之間,實則臨末了力量轉道專攻雪靈染而去。
沈燃自然知道輕重,深信父親不會傷着自己,劍式猛地朝雪靈染攻下。雪靈染深知自己不能卸了力道,在他們父子的夾擊之中也不能全身而退,更不可在此時受傷,堕了鳳墨影的面子。
鳳墨影的眼力雖沒有北堂渺那等的毒辣,但是心思敏捷,料想他這一隻杯子必然包含私心。自己卻力有不逮,隻能心中捉急,若她一貿然出手相助,隻怕毫無用處之餘,還暴露了自己的現狀,被被人探察出了端倪。
雪靈染硬接了沈燃的一劍,木劍格擋驟然發力将其震退一步,翻身躍起,長袖一卷,将那一隻金燦燦的酒杯裹在了袖子上。不料那隻杯子看似輕飄飄地襲來,卻是包含了内力,在他氣息未及收穩時一震,胸口當時如受一重擊,血氣在喉頭翻滾了起來。
他硬生生地将血氣咽下,不讓旁人看出半分的端倪來。唇角微微一笑,一雙迷蒙地眼睛看向沈嶽,雙手及時一揖,淡然道:“承蒙鎮遠侯賜教!”言罷,伸手将袖子上卷住的酒杯一彈,橫過虛空,安好無損地送回了沈嶽的案幾上。
沈嶽亦淡然不驚、若無其事地誇贊道:“雪家二公子,好俊的劍法,顔畢先生的‘毓秀’絕技果然名不虛傳。燃兒此番讨教,着實是得益匪淺,往後更應勤勉苦練,再來與雪公子讨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