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雪家姐姐這個模樣,似乎她也會,就是不便在外人面前過于表現自己,這個時代大家閨秀的淑女做派限制了她展示自己才華的機會。
這都是一個什麽樣的家庭?
鳳墨影暗暗吸氣,鎮定自己。若不是自己穿到了這個身份裏面來,她能高攀得上這樣的書香門第嗎?在這樣深厚底蘊的文化領域裏頭,自己的學識實在是相差得太遠了。
雪夫人第一個回神過來,看向了鳳墨影,見她也聽得津津有味,才暗自放下了一半的心思來。
她的丈夫一旦與人清談起來,便容易渾然忘我。但他們此刻面對的人是那個喜怒無常,疑心過重,卻又殺伐果斷、手段狠辣的帝皇。當年,若不是他們雪家果然地選擇了明哲保身,此刻還不知道會經曆了什麽?雪家的人是否有會像唐家那樣,早已不複存在這個鳳曦國之中?
憶起往事,她還是覺得心有餘悸。
前些時日,靈染讓杜衡親自送信回雪家,說讓他們進宮一聚。信中還言及,陛下有意革舊鼎新,恢複太子監,興辦縣學,遴選人才,不重門第,問他父親是否還願意舊事重提?是否還願意輔助陛下,從而現實他當年的抱負?
說實話,她更願意維持現狀,安安穩穩地過日子。要實現當年的想法,勢必要對抗許多人的阻礙,甚至會動搖雪家固有的根基,說不得最後會落得一個兩人都不太好的不堪下場。
屆時,雪家的人又是否會步了唐家的後塵,走上了唐家的後路?
她怕,她是真的怕。
對這個帝皇,她絕對的不信任。不願意将自己的丈夫、兒子、女兒,甚至是整個雪家人的身價性命皆豁出去,陪着她這樣的一個帝皇去走,去現實她偶爾給予的這麽一個虛無飄渺的憧憬。
誰又知,這裏面沒有陷阱?沒有陰謀?沒有你死我活、雲谲波詭的算計和背叛?
雪夫人微微地低下頭,眼裏是謹慎的防備。
對于當年,陛下下旨要靈染入宮一事,她至今仍然耿耿于懷,雖不能明言,但這一根刺就是拔不出來了。
她這麽好的一個兒子,文武雙全、滿腹才華,就這樣被一道聖旨給斷送了前程,斷送了他一生的榮耀與幸福。
作爲一個明智的母親,又豈有不恨之理?
接受到雪夫人對她近似審視的目光,鳳墨影更是如坐針氈,心中不安。她聯想到種種事情的前因後果,更明白了她對前女帝的感受和記恨,如今都統統落實到了她的身上來了。
她這個可憐的接盤俠……
看來,和雪太傅合作的事情,似乎有點玄了。雪靈染如今對她信任,卻不代表他的家人可以與他一樣對她信任。然而,她需要合作的這件事确實也充斥着各種各樣的風險。
隻是這一件事情一旦辦好了,不僅是對她有益,更是惠澤鳳曦國百姓的大事。寒門子弟亦有機會入朝爲官一展抱負,對朝廷的改制,對門閥大族勢力的遏制,讓平民百姓的子孫後代皆有機會上學,得謀新的出路,國家增加新的人才儲備,促進各方面制度的發展……
好處多的是,當利大于弊,那便該下決斷了。
雪家兩父子談到了一段落,興許是夜察覺了鳳墨影的默然和出神,便雙雙都停了下來。
雪夫人正打着算盤,再多客套幾句,便拉着丈夫和女兒就此打道回府。
若不是女兒要來見一見弟弟,她都不想讓她進宮來。如此的抛頭露面,實在不适合大家閨秀的做派。更何況是這皇宮裏,處處皆是吃人的陷阱,讓人防不勝防。
她已經有一個兒子讓她憂心忡忡了。
心中既是心疼兒子的康健,又是擔憂雪家的平安,就如拉鋸一般折磨着她這一顆老母親和當家主母的心。
鳳墨影觀言察色,當機立斷,不讓她有先行說話的機會,已是笑吟吟地朝雪松明說道:“雪太傅,寡人已久未與您對弈,不若今日就在此手談一局?”這分明就是邀請,她的語氣十分的客氣有禮。
雪夫人正琢磨着要如何推遲了,一家人從宮裏全身而退。
雪松明卻是微一沉吟,撫須笑道:“臣老矣,況隻會紙上談兵,豈是陛下明刀明槍、沙場揚威之敵手?”
這便是拒絕了。
鳳墨影正要進而與他相談兩句,忽然卻是轉念一想,自己爲何非得将雪家的人扯進來呢?此事如此兇險未知,他們一家人如此低調行事,安穩過日不也是很好嗎?
淡泊以明志,甯靜而緻遠。
在這熙熙攘攘的利益堆裏頭,在這紛紛擾擾的權利争鬥裏面,能夠這樣清淨無虞地生活着豈不也是一件美滿的事嗎?
何必爲他們再惹紛争,再将他們卷入烘爐之中烹烤?
從雪夫人防備的眼神中便可知,她絕不願意自己的丈夫、兒子、女兒,甚至是整一個雪家再陷進權利的鬥争之中。更何況,前女帝确實已經虧欠了她良多,作爲一個母親,她失去的亦已頗多。
并且,她還是雪靈染的母親,不要再讓她傷心與擔憂了。
她在心裏如是地對自己說,鳳墨影當即朝雪松明微露一笑,說道:“無論如何,雪太傅終究是寡人的太傅,不必自謙。”繼而擡頭朝門外的女官問道:“紫珞,什麽時辰了,子瑜是否今日進宮當值了?”
紫珞被她忽然問起,隻怔了一下就立刻答道:“回陛下已将近午時,楚統領是今日當值。”
雪靈染已聽出了端倪,不由回眸看她一眼。
鳳墨影向他颔首一笑,眉眼溫和,又向雪松明和雪夫人緻歉道:“寡人讓子瑜禀報鳳翎衛之事,險些忘了。太傅與夫人且留下與靈染進了午膳再出宮吧!”說罷,她便站了起來,朝着兩人微微颔首後,朝殿門外大步走了出去。
殿中衆人皆是立刻起身恭送于她,讓鳳墨影心中既是無奈,又是渾身的不自然,連走路的步子都險些錯了錯。
待她離開之後,雪夫人心中驚詫莫名,望向了雪靈染。
雪靈染溫和地一笑,安慰道:“母親若是記挂祖母的午膳,也可當即出宮回府去,不必憂心。”
雪夫人又去望雪松明。
雪松明聽了雪靈染的言語,便朝她一笑道:“既然你早已歸心似箭,我們便回府吧。”
雪夫人這回才緩緩地點了點頭,又是憂心地看向雪靈染,連聲囑咐他在宮中要好生地休養生息,處處小心在意,不可再如在家中般任性行事。
雪靈染一一好言好語地應承了她,才将他們三人送出了“白露宮”,讓杜衡陪着他們直至宮門,登車歸去。
一直到坐上自家的馬車朝離開了皇宮甚遠,雪夫人才大大地呼出了一口氣,眉頭間仍有憂慮地問道:“松明,你瞧着陛下會因爲我們的回絕,而爲難我家靈染嗎?”
雪松明亦是眉頭微皺,說道:“靈染已辦成了讓我們入宮的事,畢竟,朝陽台一事,靈染有功在身,陛下不會過分爲難。若因我們回絕一事,陛下因此冷落了靈染,對他來說也非是壞事。可讓他更清楚帝皇的寡恩薄情,于他往後的日子有益無害,更能清醒度日。”
雪夫人心有餘悸地道:“隻是今日,我瞧着靈染與陛下之間似乎有些不一樣了。并不像是君臣之間的相處,且看靈染的言行舉止之間對陛下似乎頗是關愛,似乎是出于真心真意的。”
雪松明的目光中亦是流露出了一絲憂慮,點頭道:“就怕這孩子一時糊塗,着了别人的道而不自知。”
雪悠然此時卻是慢悠悠地道了一句:“父親母親,你們隻是瞧見了靈染,卻是沒瞧見陛下。”
雪夫人關切道:“此話怎将?”
雪悠然清冷的目光微微凝了一絲笑意,看向自己的母親,說道:“靈染捂住陛下的眼睛,将她拉走的時候,她信任得很。若是平日陛下并不是待靈染極親和寬厚,他會直接上去就捂住陛下的眼睛嗎?”
雪松明夫婦點頭,自知自家的孩子并不是一個莽撞無知的人。就因自知自家孩子的脾性,經雪悠然如此的一提,兩人越發覺得雪靈染與陛下之間的不同尋常了。
雪松明看住微微抿唇笑的雪悠然,又是問道:“悠然,你是否還看出了些什麽來?”
雪悠然美目流盼,徐徐說道:“你們兩父子在大談茶經忘乎所以的時候,陛下非但沒有插話打斷你們,還一直耐心地傾聽着,沒有露出絲毫厭煩的神情來。然而,陛下開口邀請父親手談棋局,顯然是心存拉攏父親的意思,但……不知爲何忽然之間就改變了想法,臨走之前,卻又朝靈染颔首一笑,目光溫和存有安撫之意。”
這些話,讓他們回想起來,皆覺得不可思議。這個人竟與他們往日所知的陛下迥然不同。
雪夫人不看好地道:“興許,這些都隻是僞善面孔。隻怕靈染看不清事實,會被她所利用。”
雪松明卻是沒有回應,而是沉入了回憶當中,心中不禁起了些困惑。
雪悠然拉過母親的手,溫言柔聲地安慰道:“母親不必太過擔憂,靈染亦是聰穎謹慎之人。何況,上京城内曾有多少的名門貴女對他傾心,他都從不曾放在心上,看入眼中,可見對感情之事理智而冷淡。如今若真的是與陛下兩情相悅,于他如今的身份而言,也未必便是壞事。是否真心真意,又怎能瞞得過與之朝夕相處的人?”
雪夫人聽後,略略寬心,但終究是不能完全地放下心來。暗中隻祈禱着雪靈染不要因此而遭罪,前番在朝陽台救駕而落下的劍傷,就已經夠讓她觸目驚心,日夜眷念,寝食難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