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時而輕舒雲手形如攬月自照;時而疾飛揚袖宛如白鶴入雲。曼舞的身影婉若水仙,高翔的姿态渺似臨風。輕步柔靡,妙态迤逦,樂音清淩于耳,玉袖珠裾飄甩輾轉,行雲流水,仿佛瑤台仙子。
鳳墨影望着殿中這一派奢華醉人的場景,唇角微微地挑起了一抹冷笑。
食不厭精脍不厭細,還樣樣精緻美妙,如此的錦衣玉食,窮奢極侈,怪不得有這許多的皇帝沉迷其中、不能自拔、醉生夢死。最後在這種種極度荒唐糜爛的行爲中走向了皇朝的沒落,甚至因此而國毀人亡。
鳳曦國若再這樣的一直揮霍下去,恐怕離這一天也要不遠了。
她此一刻的笑意耐人尋味,卻湊巧落入了一人眼中。
他有些迷惑地沉思了幾息,心中不禁産生了一種詭異的情緒。以往在這種皇宮宴飲中,她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沉迷其中自得其樂,曾幾何時有過這樣冷靜到審視一切的眼神。
還有唇邊那一抹譏嘲諷刺的冷笑,頓時讓他覺得身邊的此人有些陌生。
青夜離緩緩地倒了半杯酒,借以舒緩了内心的猜測。可是這個人明明就是他在朝陽台一直護送她回來的女帝陛下,爲何自從她醒來後,待人接物的态度竟不似從前,對他也沒有以前那般在意了,反倒是對雪靈染熱切了起來?
然而,雪靈染是太傅雪松明之子。雪松明舊日曾授課于皇家子孫,但主要還是爲了将來輔佐先太子理政。若先太子當年能夠順利出震繼離的話,他便會官拜至中書省。
先太子被廢之時,雪松明是曾和左相一同上疏請奏,向先帝爲她求情,爲其奔走過的人。而後先太子離奇病殒,先帝繼而駕崩,新帝踐祚,左相因爲出言維護過先太子,就被女帝以包庇謀逆之罪下了诏獄,以緻牽連了九族。
當年,曾經擁護過先太子的那些官員們都已被女帝在登位後血洗過了一遍。
隻因爲太傅沒有實權,又曾是女帝的恩師,先帝登遐之後雪松明托病家中,明哲保身,才得以保全雪家全族萬幸逃過了當年的血雨腥風。
然則,雪靈染之所以會進入到這座皇宮裏來,全因女帝爲了彌補當年殘虐太過的名聲,誠然,還有以另一種方式來報複雪松明的帝皇權術藏匿在其中。
雪松明夫妻兩人鹣鲽情深,從年少夫妻到如今白發蒼蒼皆是愛笃情深。
而雪家,除了還有一位長姐雪悠然外,也隻有他雪靈染一子。
雪家的血脈傳承全在于雪靈染一個人的身上,女帝卻無視于他與洛家已定親一事,一紙聖旨下來,言道他姿容秀美,才智聰敏,行止端方,親自定爲欽點的秀子,必須入宮備選。
面對強大的皇權,雪家作爲臣子,又豈容說一個“不”字。
雪家一脈比之全族性命,又是孰輕孰重。
如今,雪靈染能夠坐到她的右席之上,如此種種在别人的眼中本應是一種天大的恩賜。然則在他的心裏,不該是一種諷刺嗎?
青夜離臉色淡然,他不知道當日在朝陽台雪靈染冒死救駕,是出于何種的心思?
他眼眸微斂,愈顯深邃。不經意地掠過了底下的皇親國戚、鳳脈後裔。目光輕輕地一掠,在那本該坐着一個人的位置上停了數息。
斐玉晏。
若然當年是斐家坐掌了這個皇朝,興許如今會是另一種新氣象。
“昭華殿”樓高可摘星,登頂下望,人如蝼蟻,屋如檀盒。仰首穹蒼,雲煙如緞,圓月如盤。
紗幔亂舞,風聲瑟瑟。
鳳墨影斜身倚坐在主位上,目光漫不經心地看着前面婀娜多姿的群舞。今夜一襲豔極了的紅裙在主位上鋪瀉而下,驚豔到刺目。其上的團團牡丹也是嫣紅到了極緻,宛如潑天的璀璨都灑在了這一襲衣裳之上來了。
自從接到宴會懿旨後,鳳羽影心中便惴惴不安,覺得在這當下時刻,不來會讓人疑心,來了又叫人不能心安。
特别是她拿夜從來儀殿洩露出來的消息中得知,沐王斐玉晏在青雲殿中被鳳墨影的一杯毒藥送行了後,對于她的任何邀約更是時刻心存警惕。案面上的菜肴糕點,瓜果茶水,她一概不敢沾染。
一直隻裝作沉迷歌舞,實則卻是不間斷地留意着鳳墨影的所有動靜,心神簡直繃緊得似一把擰弦的弓。
鳳纖影看似喝着杯子裏的酒,實則在掩袖的時候,皆将酒水倒到了袖子中藏好的棉絮裏去了。
一番歌停舞罷,君臣相酬後,昭華殿内奇妙地漸漸安靜了下來。
鳳墨影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響起了掌聲三下。
女官绛璎領着兩隊宮女從殿門外魚貫而入,她身後的宮女手中每人都捧了一個托盤,托盤上都蓋着明黃的綢布。一共五十人列隊兩旁,在大殿内的宴桌前圍成了一圈。
绛璎出列團團朝四面行禮後,道:“奴婢見過各位長公主、王爺,各位大人、夫人。”
開場後,她又笑着說道:“今日乃元宵佳節,舉宮同慶,但願天佑我朝,風調雨順、繁榮昌盛、永保太平。”
場中衆人紛紛和應,接話祝願了一遍。
而後,绛璎又道:“前些時日陛下登臨朝陽台爲國祈佑,祝禱國泰民安、萬事順遂。後宮衆人皆是一片誠心,每人手抄佛經以供佛前,再經朝陽台諸位高僧誦經加持,定能心想事成、事事如願。”
她的右手輕揮,說道:“奴婢身旁這些都是當日的禮佛經文,陛下言道衆臣安泰,乃國之安泰,是以今日将這些經文奉于此殿中,讓諸位可以恭請回府中以沐佛法,辟邪避兇,遠離災殃。”
此言一出,殿中諸人皆是心有異樣,神色微變,不知這一回女帝又玩得什麽手段。
後宮中抄寫過經文的人,表情更是精彩紛呈層,或訝異不已;或強裝鎮定;或瞪眼挑眉;或垂首低歎。
青夜離隻神色淡淡地飲酒,靜觀其變。
雪靈染卻是饒有興緻地看住眼前的一切,唇角微微帶笑。
绛璎臉帶柔和地道:“皆因經文有限,陛下唯恐不公,恰逢其時江北水患糧荒,饑民成災,便定下一法佛經乃心善者得之相得益彰,如此亦不違背菩薩慈悲普度衆人之意。”
聞言,青夜離心中不由驚了一驚,眼神中閃過了一絲的怔愣。
雪靈染卻是立刻咧嘴笑了,偏轉頭用眼角餘光瞥了鳳墨影一眼。隻見她此刻正襟危坐,頗有一點帝王端肅嚴謹的樣子,眉目間滿是慈和地望住底下的衆人,他就配合地抿住了笑意,心裏卻是升起了一絲的新奇。
鳳墨影自然是瞧見了他來瞅自己,但是現在不能拆台,她必須作出一副似模似樣的态度出來。
在殿中衆人或猜測,或疑惑的目光中,绛璎朝他們身後的宮女們微微颔首,早有準備的宮女們便給每一張長案上的人奉上了紙和墨,她才又從容不迫地說道:“諸位可以将自己恭請佛經的善款寫在紙上,再交與身後的宮女們。然後奴婢會謹遵聖意,擇其中一心爲國分憂,爲民謀福者得之。”
這簡而言之,就是價高者得之。
底下的皇親國戚都不是榆木腦袋,能坐在這大殿中的人都有他們的能耐,或是天生的身份;或是世襲的爵位;或是自身的才幹。他們心态不一,當中有人暗中不願;亦有人心中叫好;有人怨女帝多妖;亦有人刮目相看。
其中右丞青寞就第一個踴躍參與了,大筆一揮,在白紙上寫下了自己願意捐贈的價錢,還故意停留了一陣,讓左右的人得到了刺激後,才施施然地将它交給了身後面的宮女。
鳳墨影一直留意着殿中諸人的動靜,此刻不由微微一笑。看來,這位右丞大人對這朝堂社稷還是挺上心的。她這樣作爲,雖是失了厚道,但這些皇親國戚,特别是那些沒有實幹,空享榮華的門閥貴族們,坐金擁銀,受人尊敬,就不該爲國家出一分力嗎?
若讓他們自願解囊相濟是不可能的,但如今這樣又是爲國,又是爲民,更爲了自己以後的順遂平安,其中有威懾、又有名聲,人多經文少的一番競争厮殺之下,誰不怕讓人笑話?
宮女将右丞的紙張當即交上來,绛璎接過來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朝着殿中衆人望去。殿中的氣氛又是一變,很多人的心都呆到了嗓子眼,皆恐懼她是要當衆将紙上的價碼宣讀了出來。
绛璎詭異地張了張口後,倒是将紙張卷了起來,放在一旁宮女的空托盤上。殿中的人輕籲了一口氣後,很多人就交頭接耳,四顧相望了起來,都在揣測着别人的價錢,思索着自己該寫的價碼,一陣心慌頭疼。
雪靈染也向身後的宮女要來了紙筆,在其上刷刷刷地寫了一行字。他且不大願意自己所抄的佛經落到旁人的手裏去。
鳳墨影留意着他的行止,此刻不由偏首瞧了他一眼,見他正要交過手中的紙。她忽而朝他眨了眨眼,臉上露出了一抹狡黠的笑意來。
華美的燈光下,這一笑豔燦如明珠。雪靈染雙眸微微一怔,立刻心領神會,繼而将手裏的紙張折疊後才交給了身後的宮女,低聲吩咐道:“上呈于陛下。”
宮女接過,應諾而去。
皇座邊上的紫珞接過紙張,雙手奉至了她的案面上。鳳墨影眉眼一動,伸手拿起,打開折紙,隻見上面隻寫着了一行空靈秀逸的字:雪靈染手抄佛經,價錢可議。她不禁噗嗤一笑,當即含笑朝他回瞥了一眼,随後将那紙張再次折疊好,揣進了袖囊裏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