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客們都到齊恭候着,鳳墨影才姗姗來遲而又排場隆重地粉墨登場。
光是提燈開路的就有二十幾号藍衣宮侍,然後是簇擁着女帝的桃色服飾妍麗的宮女和女官們,最後還有二十幾号神威凜凜的鳳翎衛随從。
在宮中走一走也還真是不容易。
走在這一堆人的中間,鳳墨影十分的不耐,卻又不得不忍受着頭上沉重華麗的寶石真金發飾,和被宮女們細心洗滌、熏香,精心梳理編绾的繁複發髻。身上還得套着這一身鳳翎插翠,不知繡了幾斤寶石在上面的禮服,身後還要拖着長長的裙裾,宛如那華麗無匹的鳳尾。
而她就是一隻精心開屏的鳳凰。
頗多的無奈。
這一路回想,竟能忍受這些人将她折騰了好幾個時辰,内心也不禁對自己刷新了自我的認知。
真是一場不可思議的折磨。
雖然從來儀殿出來,她是一直坐在盡顯皇家尊貴豪華的鳳辇中過來,到了“昭華殿”樓下又有專人擡着金步辇将她扛了上來。
她也不想這樣,但這一身的黃金珠寶裝備,就是光坐着都嫌它累得心慌體乏。何況是從後官步行到這,還要登上座名副其實的高樓,實在是太難爲人了。她都怕自己把不住它,駕馭不了,來個摔大街。
這裙裾大尾巴就要好幾個人護着、看着,必要時還需要細心的宮女們整理一下,捧抱一下。
總之一句話,就是繁瑣不堪。
在殿門口女官威儀端正地放嗓子高喊一聲:“陛下駕到”
殿裏的皇親國戚們便紛紛地跪地行禮,口中再三山呼:“陛下萬歲”
鳳墨影頂着太陽穴被震得突突急跳的腦袋,而她如今還得舉重若輕、身姿端莊、儀态萬千地擡頭、挺胸、收腹、伸脖子地走過這金堆玉砌得令人眼花缭亂、胸口發悶的堂堂大殿,一步步地邁上同樣是價值非凡的禦階,坐上那一張與她一樣是珠光寶氣、九鳳引雛的皇座上。
簡直是一場步步維艱的災難。
待小心翼翼地坐下了皇座上的三分之二後,鳳墨影才算真正地呼吸到了一口純純的空氣。可惜這空氣裏還摻雜着馥郁芬芳的花香和熏香,雖然不難聞,但到底不是爲她所習慣的東西,還不能表露出厭惡來。
畢竟,這是人家女帝的習慣。
她正在扮演着人家,正頂着人家的皮囊活下去。
好生地暗自喘了幾口氣後,擡眼望去,禦階底下全是一片低垂着的烏泱泱的腦袋,她心不慌、腿不抖地揮了揮手,豪邁地喝了一聲道:“衆卿家平身!”
一切情況都要淡定。
待衆人山呼謝恩起身後,鳳墨影隻覺得眼下是一片琳琅滿目、目不暇接。這些皇親國戚的顔值竟然都頗高,又全然着錦衣、配金玉,全都隆重地修飾了一番,分布坐在這樣的一座華貴精美的“昭華殿”裏,看着竟似一副絕世的名畫。
富貴而美豔得令人顫抖。
單單是這“昭華殿”的裝潢陳設,就不知道是要用多少的阿堵物堆砌出來,更不要說是這一整座仙山似的高樓。
還有這樓裏的人與物。
鳳墨影心中暗歎,皇帝的生活果然是無盡的奢侈。而且這個女帝似乎還非常的喜歡這奢侈的生活,又有着審美藝術家般的眼光,從她的衣食住行,樣樣都要安排得這麽精緻。
這并不是在生活,這是無時不刻地都在搞藝術。
隻是這些藝術的背後又會是多少老百姓的苦難呢?
她這些日子以來已看了不少的奏章,大概也知道了這女帝爲何會被宮女們私下小聲地議論其殘暴不仁。登基以來,她就命人興建了好幾處的大行宮,就連這皇城都擴建改造了一番。
這座“昭華殿”便是這位女帝的手筆,從樓高到外形,細到裏面的地磚,屋檐上的雕刻,她都有奇思妙想,極盡藝術家天馬行空之能耐。
除了這座高樓以外,還有别的行宮,都滿滿地體現出她這位藝術家和設計師的才華。可惜,她是一位皇帝,偏偏卻要在建築上和醉生夢死中尋找滿足感和樂趣,而且爲了她這個興趣愛好,還不惜大量的勞民傷财,增加賦稅,動搖國本。
看着那一本本記載建造宮殿而失去的人命和金銀,她都覺得怵目驚心,不忍細看,不忍思索,難以忍受。
這無疑是在自掘墳墓的手段之一。
除此之外,這位女帝自然還有些别的作妖手段。
鳳墨影将女官們早已寫好的稿子聲情并茂地背了一遍後,皇親國戚們奉迎附和了一番,少不了拍馬溜須,高歌頌德一番。
才正式開始了宴席,歌舞升平,仙樂飄飄中;推杯換盞,觥籌交錯間,君臣盡歡、其樂融融。
鳳墨影瞧着底下步步生蓮的歌舞,眼角餘光卻瞄了瞄自己左右兩旁案幾後的人。左邊安排坐着人的自然是青夜離,論他青家在前朝的地位和他自己在皇宮中的身份,這是理所當然,非他莫屬的位置。
今晚依然是穿着一身藍紫色的錦衣,袖口和衣襟上繡着精美秀氣的銀絲白梅,竟給他穿出了儒雅的風骨來。
烏黑的發髻上掠着琉璃錯銀簪,又給他添了幾分清貴,配着修劍眉、桃花眼,端是低調、奢華、内斂,且不失風流婉轉,再有那和煦如春風般的笑意時常挂在微勾的唇角。
風采雖不是咄咄逼人,但是珠玉含光,高貴大氣中又顯得平易近人,能夠坐在這個位置上也真的是當之無愧。
而她的右手邊坐的人,自然是雪靈染。
他的父親是雪太傅,是女帝她這一代龍子龍孫的老師。
丞相屬于實務高官,有輔佐帝皇理政的實權;而太傅屬于榮譽高官,沒有理政的實權,但有着極讓人尊重的名聲。
鳳墨影用眼角餘光在他的臉上、身上轉了一圈,心中有些擔憂。她本想讓他卧床休息,閉門不出,他偏不肯聽勸。别看他平日裏說話溫柔随和,但任性起來是誰也管不住,就連她也說不動他。
細心數數日子,他也卧床卧厭了罷?
目光在臉上溜了一圈,發現他的臉色在這珠光寶氣的大殿内顯得格外的蒼白,連唇色都偏淡。但看起來精神尚算好,有些懶懶地依靠坐着,很少碰美酒,想是終歸是聽了她的囑咐,傷後不能多飲。
偶爾吃幾口菜,眼睛雖看着前面的清歌雅舞,但明顯的是心不在焉,神遊太虛,不知是在想着些什麽。
臉上的表情也淡淡的,就像是一座玉雕的塑像。然則,這座玉像,顯然是經過了極其高明的藝術家之手嘔心瀝血雕刻出來的滿意之作。
在這樣堂皇華美的燈光聚集之下,越發清晰可見那一雙眉眼深邃秀麗,是精華的所在,是最無可挑剔的。縱然他隻是穿着天青色的錦衣,上面也沒繡什麽繁複的花紋,隻有水波粼粼般的銀絲挑繡,偏偏就能襯托了那驚爲天人的秀色。
用秀色來形容一個男子,往往都會顯得偏女相,不夠男子氣概。但用在他的身上卻并非如此,秀色隻能形容他身上的靈秀飄逸,而并非單指他的形貌。
他眉眼五官線條都充滿了山河起伏般的優美,既有高山的清冷高雅;亦有流水的柔美澄澈。此刻的眼神迷離,不似在塵世停駐,宛如那九重天上的上神厭惡了這個軟紅十丈的凡塵俗世。
方才皇親國戚們的拍馬奉迎、歌頌太平,青夜離隻是含笑緘默,臉上神色八風不動,眼中喜惡不辯;然則雪靈染,他也在聽,臉上也是山水不露,但那眼神中和唇角邊偶爾流露出來的神色卻是譏嘲與哂笑。
也就是她離得近,又眼觀八方、目光如炬,才留意到了他的這些小眼神、小動作。
她沒有反感,反而暗戳戳地喜歡上了這種抓包的遊戲。
這人的微表情,在這令人不耐的大殿上,爲她提供了娛樂的源泉,難得地戳中了萌點。
鳳墨影不自覺地唇角含笑起來,落在了别人的眼中,那自然是對雪靈染青眼有加,帝心意屬。因救駕有功,理所當然而又意外地成爲了新貴,底下敏銳的人在暗暗地琢磨。
許是這些人的目光太過刺目了些,雪靈染驟然回神,朝底下掠了一眼。卻發現這些源頭竟然在他的身側,不由轉臉回眸,輕飄飄地朝鳳墨影投去了一瞥。
他這一眼不鹹不淡,還頗有點嫌棄的意思。
是嫌棄她打擾了他的清靜冥思,打擾了他作爲太虛遨遊者的自由。
鳳墨影收到地挑了挑眉,舉起手中的黃金盞朝他微微地一笑,帶點禮貌性質的少許歉意。
确實是她打擾了他,雖然在這裏她作爲女帝,意欲與自己的宮裏人有個眼神交流,眉目傳情什麽的那是無可厚非,甚至是有專屬的威嚴和權力。但是作爲新世紀的一抹靈魂來說,這樣的眼神确實是構成了某種意義上對他人不禮貌的侵犯。
雪靈染怔了一瞬後,亦将手邊的金玉杯舉起回了她一禮,眼中的神色卻沒有了之前的嗔怪,顯得頗爲溫柔了。
鳳墨影會意的一笑,轉回了眼眸,将手中的美酒一飲而盡。
不愧是皇家的酒,清冽微辛,帶着淡淡的幽遠香氣,可讓人回味無窮。
燈火輝煌宛如白晝的大殿上已經撤下了清音雅歌的琴箫水袖舞,換上了陣式浩大、氣勢恢宏的編鍾。這一整套樂器連帶附件皆是鎏金的鳳凰流雲紋和錯金小篆銘文,也是制造得窮極巧麗。
樂師們皆着翡翠花綿長袍、煙羅蝶钿絲緞裙;舞姬穿粉霞藕絲琢玉衫、錦绶月牙柔絹裙。
不過片刻,鍾樂奏起,其聲色清脆悠揚,輕靈幽遠,果然是“八音之中,金石爲先”,乃廟堂雅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