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寞當即拂袍曲膝一跪,雙手平放胸前,對她行之大禮後,誠懇地道:“老臣僭越了,請陛下責罰。”
青夜離心下一驚,亦忙是要起身跪下。
鳳墨影一手按住他,示意他稍安勿躁。而後,朝青寞說道:“右丞今日雖有僭越之舉,但念汝舍私爲公,盡瘁國事,乃是一片赤誠丹心,爲國爲民,便罰一月俸祿以示懲戒。”
青夜離輕舒眉頭,緩緩地籲了一口氣。
鳳墨影微微彎身,親手扶住青寞的雙臂,說道:“右丞,請起,往後還須你盡心輔佐于寡人。”
青寞心中百感陳雜,眼神中又有些不敢置信,隻有随着她的動作,站起了身來,面色複雜,又似欣喜,又似寬慰。
鳳墨影心中暗喟,口中說道:“右丞,你一片苦心,寡人都知曉。”
青寞忙垂首施禮道:“老臣謝陛下寬宥。”
鳳墨影點了點頭,便想走人,于是說道:“寡人身體初愈,又方從練武堂出來,實不宜在這寒風中久待,右丞自去吧。”
青寞猶豫了一下,還是不死心地問道:“如今朝中大事屢發,不知陛下可否早日重返朝堂聽奏?”
鳳墨影欲轉身的腳步一頓,沉吟了片晌,想到自己還沒有十足的準備,心中不自信,便故弄玄虛道:“寡人心中自有計較。”說完,當即舉步快行,不再理會他那灼灼逼視的目光,腳下生風地往來路轉了回去。
青寞欲再上前進言,青夜離伸手拉住他,溫聲說道:“父親,有些事不易操之過急,隻怕适得其反。”
青寞聞言,大聲歎了一氣,回眸注視于他,焦慮地說道:“夜離,你在宮中定要好好勸慰陛下。如今近有災患,遠有兵事,陛下若還是如此避而不出,坐視不理,隻恐……隻恐……會出大亂。”
青夜離環顧了一下四周,才低聲道:“父親慎言。父親心中擔憂之事,兒明白。夜離在宮中定會設法促成此事。”
青寞點頭,無奈地道:“如此便好。爲父先出宮去了。”
青夜離送别了父親,才又轉身往回走。一片紫衣,行走于雪景中似是一抹憂郁的顔色。他低垂着眼睫,輕蹙眉頭,側顔如玉,墨發如絲,緩步前行間,自有一股優容自若的氣度,無論到了哪裏都是一抹讓人注目的風景。
來儀殿中,鳳墨影沐浴更衣,煥然一新,正在喝着一口新沏的春茶。
瑩便立于寝殿門前禀報道:“陛下,青公子在外求見。”
鳳墨影咽下了那口茶水,看了她一眼,說道:“讓他進來吧。”
雲玳應聲退下後,青夜離的腳步聲便輕輕地響起,踏進了書房中來。他身影如臨風玉樹,朝鳳墨影行禮道:“陛下。”
鳳墨影的目光在他的臉上逡巡一圈,淡笑道:“坐吧。”
青夜離溫文一笑,道了一聲:“謝陛下。”才在長案的另一旁規矩地坐下了,他擡手爲鳳墨影添了一盞茶,緩緩說道:“夜離是特意來向陛下請罪的。”
鳳墨影望住他提壺的手,又望向如線般落入茶盞中的水,這兩者之間竟是有了一種莫名的連接,讓人覺得賞心悅目。它們的好看,處了物體本質和外觀,還有他優雅的動作和對它們使用的力道的精确拿捏。
這一個動作,他是有心爲之;還是自然無意?
鳳墨影唇角隐含一笑,問道:“夜離何罪之有?”她是明知故問,以他們如今的狀态與關系,交談不過也是一種互相試探的過程。
青夜離淡然地道:“是夜離沒有将右丞以及幾位大人的奏折及時上呈于陛下,才緻使了這一場誤會,還請陛下責罰。”
鳳墨影抿了一口茶,問道:“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将他們催促上朝的奏折不呈給寡人看的。”
青夜離目光在案面的茶湯上一轉,說道:“自從谏議大夫王岩因谏言被陛下貶官流放,途中不堪勞苦身亡後……”他的眼眉微微低垂,歎息道,“是臣自作自張了,臣甘願受罰。”
鳳墨影眸光微閃,說道:“夜離是覺得寡人眼不見爲淨,亦是避免了君臣不融洽的局面?”
青夜離臉色肅然,回道:“陛下既不願上朝理政,亦不願被臣工們左右行事,這些奏折若呈上來也隻徒惹陛下不快,不但達不到他們的目的,還會讓君臣間産生了更多的嫌隙。臣将朝中大事輕重緩急整理好,上呈于陛下,陛下願意看時随時可以批下,如此一來,朝中之事亦可以運轉。”
鳳墨影擡頭看了他一眼,說道:“你也是來向寡人谏言的?爲何不像他們一樣言辭激烈,伏跪于地,以表忠心?”
青夜離慢悠悠地一笑,仍然是聲音平緩地道:“陛下,臣不願做種種姿态,來作那個逼迫你的人。”
聞言,鳳墨影瞬間有些動容。
心中真正有你的人,并不願意用道德、姿态、語言來綁架你,緻使你按照他們心中的道路前行。
她的目光定然地落在青夜離的臉上,也有了一瞬間的審視,難道他的心中竟也是漸漸地感念了前女帝的深情?而甯願自己前去當這個君臣間的磨心,幫着她去處理政事,幫着她去背負那些不願意去盡責的責任,隻爲求給她一個清淨與歡心?
要知道這個磨心并不好當,他父親的話語中可見也并不願意他當這個磨心。在前朝臣工眼中他這是僭越皇權,是他們右丞府心機深沉,意圖不軌;而在女帝眼中可能有一天這樣的情形就會變成了意欲取而代之的篡位圖謀。
鳳墨影又是抿了一口茶,一瞬間覺得自己的腦闊有點疼,身上的背負有點重。她今天若是應承了青夜離自己要上朝聽奏,親躬政事,那到時候又該怎麽應付這諾大的一個朝堂?
今天青夜離的這一番話雖無鋒無芒,句句看似皆爲了偏幫于她,但是言外之意呢?也表達得很清楚了,她要是繼續懶怠不上朝,他也願意繼續去當這個磨心,但是當這個磨心皆是爲了她和朝臣們,他自己卻是每天面臨着被人戳心指責的非議,說不定哪一天就落得了個衆口铄金、粉身碎骨的結局。
她若是個真正的潑皮無賴,自然是可以繼續視而不見,置之不理,隻求自己的快活享樂,可是她又并不是這樣的人。
鳳墨影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揉了揉眉心,感覺這頭疼如有實質。
青夜離忙是關切道:“陛下,可是有不适?”
鳳墨影不敢去看他此刻情真意切的眼睛,垂了眼睫,皺眉道:“許是身體剛好,又急于練武,一時疲憊了。”
青夜離心中歎息了一聲,溫聲問道:“是否要傳太醫過來爲陛下請脈?”
鳳墨影緩緩地擺了擺手,說道:“并無大礙,想是歇息一會兒便可好了。”
青夜離目光一凝似是了然,而後默默地起身,向她行禮道:“請陛下保重鳳體,臣先行告退。”
鳳墨影閉着眼睛,心虛地點了點頭。
青夜離垂下了目光,後退三步步履清雅,才優雅地轉身離開了書房,身姿高挺地朝外間走出去。他如畫的長眉下,明如秋水、黑如墨染的眼底凝了一絲淡淡如薄霧般萦繞的憂慮與深思。
鳳墨影擡眼從身後望住他漸漸遠去的身影,亦是心思不定。此人給她的感覺,初見時便是,謙謙君子,溫良如玉。處事淡然不驚,對她這個女帝的感情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而後,爲她處理宮中諸事,盡心盡責、事必親躬,卻也并不心機莫測、手段老練。如今,來勸她上朝理政,也是文人的氣節更重,沒有什麽狠烈的言辭和誅心的計策,仍然是願意以自己的辛勞來換得她的舒心。
難道正因爲如此,他才恰恰成爲了前女帝心中的白月光嗎?
不驚不燥,不搶不妒,在這血腥與陰謀并存的皇宮中,他仍然保留着自己心中的純善和節氣,是以特别入了前女帝的眼。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
鳳墨影爲了這一段情緣,歎息了一聲。有些事不可回轉,何況是生與死之間隔着的無法跨越。
她靠在椅背上歇息了片晌,終是憋不住心中的憂慮。伸手鋪開一張紙,醮墨在上面寫了一些信息。
沐王:宮中報信醫館紫陌漠回國人王府管家。
臨淵公主:宮中死士探視宴席織造局女官先太子。
朝陽台:都仙門人引見香火投毒死士刺殺統領失蹤暗衛内亂。
太醫院:白家父子下獄太醫亂開藥雪靈染昏迷。
來儀殿宮女茗兒:暗中傳遞消息香藏漠回蘭籽雪靈染病重監視女帝。
這些人,這些事之間,究竟有何聯系?
她又提筆在每一行的最後一項上畫上一條線,最後得到了每一個因果關系的症結所在。又在症結後面寫下了自己的猜測與結論。
沐王王府管家:徹查王府管家的身世與曾接觸的人。
臨淵公主先太子:爲先太子鳴不平,欲與前女帝對抗?
朝陽台暗衛内亂:先是緻使暗衛統領失蹤,後是離間與浮宮的關系,欲使前女帝身邊防禦空虛。
太醫院雪靈染昏迷:使前女帝失去助力,一步步地瓦解她與朝臣的關系,制造不好的輿論?
來儀殿宮女茗兒監視女帝:消息最終送到誰的手裏,又是誰在收集消息?
沐王府的動機是:拉前女帝下來,自己上位?還是純粹要前女帝的性命?
臨淵公主的動機是:爲先太子報仇?還是自己上位?
除了他們,還有誰有這樣的能力與野心?
鳳墨影隻覺得眼前的黑暗似乎即将要掀開一角,又似乎依然籠罩在一片迷蒙當中,瞧不清前面的道路究竟要通向何方?
但心中的緊迫感,卻是一步步地在迫近,一切皆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