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寝殿的門外,鳳墨影前行的腳步在杜衡面前立定,望住他低頭回避的身影,特意囑咐道:“要好生照顧你家公子,不要再讓他由着自己的性子任性行事了。”
杜衡唯唯諾諾地道:“啓禀陛下,可是我家公子不聽我的話。”
鳳墨影不厚道地唇角掠過了一抹笑意,眼眸一轉,道:“他不聽你的,那他得聽寡人的。寡人說的就是聖旨,他若再任性,你就搬出寡人的話來回他,你家公子不會抗旨吧?”
杜衡更加急地問道:“陛下,萬一公子他……那個,您不會真的要治他的罪吧?”
鳳墨影有意思地道:“你家公子的脾氣就真的這麽倔?”
杜衡頗是認同地點頭:“倔起來的時候,我都害怕。”
鳳墨影望殿内看了一眼,笑道:“他若再任性不好好養病,你就派人來禀告寡人。”
杜衡摸了一摸脖子,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又有些爲難地嗫嚅道:“那然後呢?陛下,我家公子雖是有時候任性了些,脾氣倔了些,但是對陛下可是一片丹心赤誠,天地可鑒。”他一溜嘴說完,隻差給跪下了。
鳳墨影瞧他焦急的那小模樣,忍俊不已,忙道:“放心吧。寡人也不是好惡不分隻管砍人,隻是想讓他好生休養傷病。不要随意作踐了自己的身體,且讓那仇者快,親者痛。”
杜衡雙膝一跪作禮,真誠地道:“謝陛下的恩典。”
“起來。”鳳墨影及時止住了自己想要伸出去相扶的手,改爲一揮,口中爽快地喊道。
雪靈染在寝殿的青紗帳内細聽着她與杜衡的對話,眼眶裏不其然地微微浸潤了一層薄薄的水霧,眼角绯紅。他抿緊了唇,轉眼望向榻前一直燃燒着的一盞青紗燈。
青紗内,一點細細的火光盈盈,透出了一股幽藍的豔麗,在這寝殿中一直不斷、不滅。
聽着殿外起駕的聲音,雪靈染雙手緊緊地握住了手中的那隻青玉盞,修長的指節段段發白,宛如透明的琉璃一般,清晰可見每一節的指骨。
在回來的道上,鳳墨影覺得今夜與雪靈染的一席談話似乎将眼前的那一層厚重得近似黑暗的迷霧撥開了冰山的一角,雖還未能窺見其中的全貌,但也有路可循了。
她不再是一個睜眼瞎子,兩手一抹黑。
手中攥緊那一張畫卷和那一本冊子,心中竟隐隐地有了一絲暖意融融地流淌過來,在這個冰冷到殘酷的皇宮裏讓毫無助力的她覺得莫名的動容。
至少,她如今是能明白了三件事情。
一,北堂渺當日并沒有背叛她,亦沒有失職。然她卻不問前因而讓他因此受了杖刑,對此心中終究是有些愧疚了。既然如此,北堂渺便是日後可以嘗試去信任的人。
二,她确認了容白和楚子瑜這些至關重要的武裝力量,如今還是忠心于前女帝,日後也是可以依仗的助力與後盾。而在她身邊的女官洛绛璎與容紫珞也是可以暫時排除嫌疑的人。
三,若她的預料沒有出錯,那麽雪靈染是心悅前女帝的人,而青夜離卻是前女帝意屬的人。這兩人的父親皆位居高官,一位有着崇高的德望;一位有着至上的實權,對朝堂有着舉足輕重的力量,這兩位是否心向于她這個女帝,那對以後她要走的路至關重要。
而她的敵人,範圍說廣不廣,說窄也不窄。
從皇親國戚,到朝堂臣子;遠到南方漠回小國,近到身邊三步之内。
回到來儀殿中時,瑩來禀報大理寺卿方才來觐見,如今宮門快要下鑰便先回府去了。
出宮前,倒是向她呈上了今日刺客驗查後的案冊。
鳳墨影在紫珞與绛璎兩位女官的侍候下用過了晚膳,便匆匆地到了書房中閱讀起了放在長案上的案卷。
自從沉水香查出了毒後,她便命人不許再在來儀殿内燃香。此刻,绛璎隻沏好了一盞新鮮的春茶,放到了她的左手邊,而後退下與紫珞一同守在了殿門外。
案卷上的字鐵畫銀鈎,說的是屍首的一些大緻情況。
“屍首大約二十五歲左右,身長七尺二,牙齒整齊,男子。右手五指下有硬繭,常年握刀,身上除了鳳翎衛的佩刀外,還藏有一柄短匕首。是一名死士,牙中的藏毒完好。
使他緻命的是心口的劍傷,一招斃命,傷口細而薄。”
他是從何處得來鳳翎衛的服飾與佩刀?給他提供這些物件的人,若不是能夠接觸到鳳翎衛物品的人;就是在宮中有着人脈和耳目的人。
他僞裝成鳳翎衛入宮是想要幹什麽?趁亂來殺她?就昨夜的情形,對方如此行爲太過铤而走險了。
昨夜查出了沉水香中有毒,難道是對方的陰謀敗露,派他來殺人滅口或傳遞什麽重要的消息?知道來儀殿中事的人都有誰,又是誰把這消息帶出去給對方的呢?
這名死士要見的人是誰?是被他所見的人滅口?爲何會被人滅口?還是另有其人發現了他,将他一招斃命?又是爲何要這樣做?
殺他的人又是如何躲過了暗衛的耳目,将他棄于秋風苑的荒井中?此人必定是在皇宮中,熟知鳳翎衛或暗衛行動的人?而且武藝高強,能夠輕易對人一招即中。
看完案卷,一系列的問題在鳳墨影的腦中盤旋不休。她心中震驚,卻并不慌亂。
照她如此推測下來,心中竟覺得有一個人很是符合這些條件。
知道沉水香中的漠回蘭籽毒事發;熟悉鳳翎衛與暗衛昨夜的行動;并且武藝高強無比。
亦曾經被她猜測過,被她杖罰過的……
她的暗衛,來自淩浮宮的……北堂渺。
鳳墨影隻覺得頭皮一陣陣的發麻,腦中的回路有一瞬間的亂成了團。若她相信了雪靈染的話,那麽北堂渺便可信任。若這是對方這麽快就抓住了前女帝疑心病的空隙,做出了反應,聰明得着實令人寒栗。
若她不相信雪靈染的話,照着證據的發展,那麽北堂渺是否就是最可疑的那一個人了?
照如此安排的話,那要被誣陷成與北堂渺勾結的人又要指向誰?
北堂渺曾回禀昨夜宮中有人翻牆而出,最後是去了沐王府。
鳳墨影的左手末指一下一下地點着案面,目光定然,思緒萬千不下于星河流動的軌迹。
反之,如果這個人不是北堂渺,還有可能會是誰?若情況是互相勾結的兩人事情談崩了,從而殺人滅口?
現在有人進入了沐王府,這人是誰?爲何沐王府沒有發覺他的潛入,斐玉晏真的與人勾結,那對方是誰?
若斐玉晏如北堂渺所說是無辜的,那嫁禍與他的人又是誰?
今日故意闖進梅花林宴席的臨淵公主鳳羽影和臨昭郡主鳳皎皎又是有什麽用意和目的?
她們爲何要來打探她的行止?她們在誰處聽說了梅花宴的事,卻又不知道她舉行宴飲的目的,偏偏此事又發生在沉水香有毒,徹查後宮之後。她們是否被被人利用了,還是純粹地好奇她的作爲?
鳳墨影自己糾結了一陣,忽然叫喚女官:“紫珞。”
紫珞忙應聲而入,行禮聽命道:“陛下,有何吩咐?”
鳳墨影敲了敲案面,吩咐道:“你親自去一趟,讓楚子瑜即刻過來面見寡人。”
紫珞淡然不驚地應聲道:“諾!”後退轉身出門,快速往鳳翎衛值守的殿宇尋去。
不過一盞茶時間,楚子瑜已來至殿門外,等待紫珞通報後,應宣而進入了來儀殿的書房中。
鳳墨影讓向她行禮的楚子瑜平身後,轉而對紫珞囑咐道:“你親自守在殿門外,不許任何人接近這書房。”
紫珞神色慎重地應命退下,關上了殿門,親自守在了殿外,環顧四周,靜聽着書房附近的動靜。
鳳墨影望了這個初次見面的鳳翎衛統領一眼,此人身高體長,面容英俊,一雙眼眸特别的明亮有神。身着鳳翎衛的玄色繡羽服,因是統領斜襟上繡了一枚火紅鳳翎,腰間斜挂青銅鳳羽柄佩刀,既有身爲武将的英武飒爽,又有身爲京中公子的貴重知禮。
無論面相,還是氣質,都給人一種值得信任,值得托付重任的感覺。
根據宮中的諜冊,此人乃兵部侍郎的嫡子。昔年,他也曾是女帝鳳墨影軍中的部下,亦曾屢立戰功。後因女帝登位,宮中值守尤爲重中之重,便将他調到了如今的這個位置上來。
都說在戰場上結下來的交情,都是生死過命的。
前女帝從一開始上戰場,就爲了日後的這一步步做下了準備的吧?如今一想,鳳墨影不得不感歎她的深謀遠慮,雖是傳說中的心狠手辣,想來除此之外,還有其個人魅力所在的因素存在,不然,也不會有這些人的癡情心悅或忠心跟随。
既然如此,她就憑感覺來吧。既沒有十足的把握,也沒有十足的籌碼,唯有在思量之後,做出決定了。
猶豫不決,舉棋不定,貪生怕死,并不是她的風格。
鳳墨影垂了眼睫,望住案上的茶盞,緩慢地問道:“子瑜,據你所知,在這後宮中能夠做到一劍斃命的高手,都有誰?”
楚子瑜被她叫到名字的時候,微微詫異地擡了擡眉,而後瞥見她的神色肅然慎重,不由也壓下了情緒,思索了一瞬道:“回陛下,那得看面對的是普通人、是粗懂武藝的人、還是身懷絕技的人。”
鳳墨影轉了轉眼眸,說道:“如果是面對當日在朝陽台的死士呢?”
楚子瑜目光一亮,回道:“如果是那日的死士,單打獨鬥屬下能做到纏鬥後可以一劍斃命;北堂大人若并非身中毒可以輕易做到一招緻命;陛下亦然。”他想也不想的,就帶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