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紗輕拂的一瞬間,他的臉還是埋在了紗帳的陰影裏,鳳墨影瞧不清他的模樣,隻驚鴻一瞥地看了一個迷蒙的輪廓。
她說不清楚是什麽樣的感覺,隻覺得莫名地有一種沖動,想讓她去掀開這一幕青紗,看一看他的面容。
但理智卻又制止了她的沖動,既然他似有意要掩藏自己,她又何必定要去使别人覺得難堪呢?
遞完水後,鳳墨影又規規矩矩地坐回了方才的那一張交背椅子上,耐心地等着他喝水。
他喝得極其地緩慢,似乎有那麽的一息時間。
“聽聞北堂大人因爲朝陽台的事,而受了杖刑。”雪靈染雙手握住那隻青玉盞,聲音又恢複了一貫的淡然悅耳。
鳳墨影知道他不會無端提起這個話題,一轉眼,問道:“怎麽?靈染覺得寡人不該罰他?”
雪靈染神色間怔了一怔,垂眸說道:“臣不敢妄議陛下。”
“那是?”
“臣私以爲北堂大人在朝陽台确實已經盡責了。”雪靈染不驚不懼地道。
對于此事,她也有詳細地分析過。根據當日随行的瑩與雲玳兩人的口供,互相間并沒有太大的出入和破綻,她甚至還讓她們具體描繪了當時所見到的情形以供她構建了當時刺殺事件的起末。
當日祭天後,前女帝忽感眩暈不适便到了朝陽台的行宮歇息。中途小睡了一會兒,便有刺客潛入了寝殿中進行刺殺事件。其時守在寝殿門外的瑩與雲玳被刺客制住,點倒在地上。
至于後來寝殿中發生了何事,她們也不得而知。
如今,聽聞雪靈染重提此事,鳳墨影心中巴不得他将其中的過程補全了,好讓她心中的事件更加清晰一些。
“不知當日在寡人歇息期間,究竟發生了何事?”鳳墨影坦言道:“當日寡人眩暈後,迷糊中竟入睡了。”
雪靈染手中握緊了青玉盞,口中說道:“臣當日随陛下在行宮休整,亦曾覺得頭腦眩暈。不敢放任自己入睡,便拿了冰清丸服用,随後閉目養神。心中又隐隐覺得此事突發蹊跷,便外出逡巡了一周。”
“有何發現?”鳳墨影急問。
雪靈染皺眉道:“臣當先想到了去找夜離商量此事,誰料到了他的住處,發現他已陷入了昏睡中。至此,臣愈發覺得事情不同尋常,便即刻直奔陛下的寝殿。悄然到了‘青雲殿’外,發現殿外守衛面目陌生,隻說陛下吩咐下來不許任何人進入驚擾。臣暗中觀察竟未曾發覺有暗衛藏身之地,整個‘青雲殿’似被人清空了一般。”
鳳墨影聽着,心中怦然而跳,細想當日的境況,竟是一個早有預謀的絕殺之境。
“事已至此,臣心中有所預料,即刻從暗處潛入了‘青雲殿’。寝殿門前兩位女官倒地,殿内已傳出了打鬥的聲音。”雪靈染回憶道:“待臣闖進時,北堂大人在四位刺客的圍攻中已渾身浴血,多處負傷。”
鳳墨影思索着,有些疑惑。
雪靈染道:“想來原先那些刺客是守在寝殿四處,因北堂大人發覺得早,阻止了入殿刺殺的人,他們爲求速戰速決,才一起攻入了殿中,圍困北堂大人。臣才因此不被阻撓,得以及時趕至寝殿内。”
鳳墨影颔首。
“北堂大人與臣其時也已中毒,我們兩人皆隻是在勉力支撐。”雪靈染目光生恨道:“那些刺客慣于殺戮,招式狠毒,我們都在榻前與他們拼死一争,卻無外援。隻怪臣當時思慮不周,若能在入殿前,早些找到楚統領,就不會讓陛下處于危難中了。”
鳳墨影暗暗歎氣,搖頭道:“你是關心則亂。更何況情況未明,你又不曾能未蔔先知。若不是你及時發覺趕至,寡人……寡人也許就……”她已不知該如何用詞寬慰他。
他曾經拼命相護的人,終究是難逃一死。
而如今的這個她,已非當日在‘青雲殿’中被刺殺的那個女帝。
此刻,她也隻能如此的給予他一些安慰罷。
後來的事,她已從女官口中得知。鳳翎衛統領楚子瑜發覺了事情的端倪,帶領鳳翎衛闖進了“青雲殿”。其時,北堂渺、雪靈染與女帝皆倒在了血泊中,其中的厮殺不知是如何的慘烈?
那些刺客不敵下被擒前,皆一一咬穿了藏于牙中的毒藥自盡,沒有留下任何可供拷問的活口。
鳳墨影的目光再次停留在印在紗帳的身影上,帶着一絲未明的光芒。心想,他替女帝擋了一劍,但這一劍穿胸而過,命運卻讓他得以幸存,而他想護在身後的人,偏偏無法挽救,靈魂永遠消散在了那一刻。
當時,他不曾知曉;事後,亦不曾知曉。
想想,當真是殘酷。
若他以後,得以知道真相?
鳳墨影感覺到了一股寒意,内心中又是極其的複雜。
雪靈染在帳内蹙緊了眉頭,又切切地交代道:“陛下,臣後來細想,隻怕當天祭拜的香火是被人動了手腳,毒滲在其中,随煙氣飄散,才緻使人在不知不覺中吸入體内而眩暈昏睡。”
鳳墨影心中了然,雪靈染的話與她先前的猜測不謀而合。在查出沉水香中有毒後,她再細想兩位女官詳說當日的行程飲食,便覺得最隐秘的方式莫不過于在香火中動心思。
“隻是時過多日,要重新查驗當日的香火隻是不能了。對方定然早已毀了證據,不會輕易留下把柄。”雪靈染歎息道:“陛下也許可以讓楚統領暗中前往朝陽台,看看是否還殘存一些痕迹。”
鳳墨影認同道:“隻能如此了。寡人還需得讓他去查一查香火的來源,按着這一條線索,看看是否能捉住一些蛛絲馬迹。”
雪靈染伸手輕敲了敲額頭,感覺疼痛來得愈狠烈了。
“你昨夜驗香後,可曾知曉誰人在來儀殿中?”鳳墨影想了一想,目光微凝道。
“臣知曉。”雪靈染閉目忍痛道。
“你信任他們?”鳳墨影大膽地再一問。
“陛下信任他們?”雪靈染反問,但又讓人聽不清是問句,還會肯定句,“夜離統管後宮,這些事他終會知曉;北堂大人無辜受了罰,陛下如今不對其有所隐瞞,想必已是和他冰釋前嫌了。”
鳳墨影将他的話在心裏過了一遍,倏然發覺他昨夜的用意不簡單。他若要瞞着青夜離和北堂渺,大可不必寫出真相。随後再尋一個空隙或今日宴飲時再悄然告知她。
“陛下是要打草驚蛇?”雪靈染将自己心中的思量坦誠于她的面前,柔聲輕問。
鳳墨影笑了一笑,敏感地覺得他的态度有點怪。但又确實是事事都在爲她着想,那究竟是怪在了那裏呢?
亦或,他以前就是這樣的态度與前女帝相處,隻是她初來乍到,首次接觸所以覺得怪異了?
她既然已懷疑身邊的女官,便想借機讓她們露出馬腳,這是一步險棋。但此事需得争分奪秒,她也沒有更多的時間和更多的人手去充分地安排,倏然決定打對方一個猝手不及,以期他們在急促中露出一些端倪來。
她今日如此一問,似乎也有想要得到一些肯定。
卻不料雪靈染不但猜對了她的心思,更是将他自己的猜測毫不掩飾地全說了出來,與她坦誠相對。
在這皇宮裏,不是應該韬光養晦、明哲保身的人更能活得長久嗎?他這樣的做法,又遇着個傳說中有疑心病,手段又冷酷的女帝,不是在送人頭嗎?他這是二,還是自視甚高?
殊不知聰明反被聰明誤,自古以來有多少人就是死在了自己的自視聰明裏。
竟然敢在皇帝的面前坦誠自己的聰明和心思,真的好嗎?
鳳墨影心裏帶着些許的疑惑,暗暗地對雪靈染的行爲琢磨了一通。他是有什麽底氣這樣做呢?
難道這人就是一個情種嗎?爲了自己喜歡的人,可以不顧一切地拼命奉獻出自己的全部?
蓦然想起他還有高熱,又妨礙了他許久,看了一眼燈火後,鳳墨影不忍心,軟聲開口道:“等會你喝了藥好好歇息罷。不要再操心這些事情,寡人自會處理妥當,當務之急你該先養好自己的身體。”
雪靈染悄悄捏着眉心,低應了一聲:“諾!”
鳳墨影将欲起身之際,雪靈染又從青紗帳内遞出來一本嶄新的冊子,雖是強撐着精神,聲音卻已然晦澀了:“陛下,這本筆錄是從顔畢先生的醫書上默下來的,對傷後調養經脈最是有好處,不妨看看是否有用?”
望着那本冊子,她内心中竟也有了一絲的動容。
他自己都有重創在身,還給她默下來一本醫書?若是有人能像他這般待她情深義重,她便是……
便是怎麽也無用,她在這裏空想什麽呢?
鳳墨影心中自嘲地一笑,忙将那本冊子攥在了手裏,另一隻手果斷地握住了他欲将收回去的手,輕聲安慰道:“果真是高熱得很,靈染你千萬不要再任性了,這風寒一事可大可小。今日你本應不該再去出席那宴飲,且又去了,你就不擔心日後寡人再有什麽危難,身邊無人照應了嗎?”
“不會,臣會一直在陛下的身邊。”雪靈染輕聲如耳語般道:“隻要陛下願意見到臣,靈染便會常伴在您左右。”
鳳墨影唇角澀然的笑意一閃而過,歎道:“寡人又怎會不願意呢?但要緊的是,你要先快些好起來。”
“嗯。”雪靈染輕聲應道:“臣會盡快好起來,不會讓陛下失望。”
他這話答得……
鳳墨影又覺得有些怪了,卻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妥當的,反正她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