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河餐廳”的地理位置與店名非常契合,且風景絕佳。
餐廳的入口在河提上,比周圍的田野足足高出五米多,這種在南方的丘陵地帶和山區被完全無視的高度差,可到了北方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卻能體會到居高臨下的感覺。
餐廳是座兩層的小樓,仿造古式的六面體亭台格局,通體漆成紅色,顯得古香古色,憑欄而坐,腳下是一望無際、綿延十幾公裏的蘆葦蕩,一條蜿蜒平緩的小河從中間流過,兩旁的河堤上,是兩排高大的垂柳。
陳容江把車停在河堤下的停車場,帶着羅傑和谷雨拾級而上,再沿着一條木闆鋪就、兩米來寬的淩空棧道走到餐廳門口,這時,一個身着筆挺警服的中間男子快步迎了上來,輕輕在陳容江肩膀上擂了一拳,“容江,怎麽開得這麽慢啊?”
“所長,我上個月被拍了兩次超速,可不敢再開快車了。”陳容江跟警察異常熟絡,哈哈大笑着轉過身,把身後的客人,羅傑和谷雨介紹給對方。
互通姓名之後,兩人輕輕握手,羅傑趁機仔細上下打量了這位派出所所長。
唐勇的身高在1.75左右,體格勻稱結實,渾身上下沒有一塊贅肉,顯得極爲精壯,眼神犀利相貌英挺,是小孩子心目中理想的警察形象。
派出所所長同樣仔細觀察了羅傑一會,然後把目光投向谷雨,稍稍愣了下神,便恢複正常,熱情的邀請三人入座,“李強和志高馬上到,校長可能會晚點,咱們邊吃邊等。”
四人剛剛坐下,李強和韋志高就從門外走了進來。
李強是個圓臉、笑眯眯的矮個子,身上帶着醫生特有的蘇打水味道,不太喜歡說話,說起話來慢條斯理的,很考驗聽衆的耐性,所以經常被急性子的唐勇打斷,不過他還是笑嘻嘻的,絲毫不以爲意,顯然習以爲常了。
韋志高人如其名,确實很高,足有1米8左右,可惜是很瘦,臉色呈現病态的白色,一雙眼睛總是用懷疑的目光打量别人。
寒暄過後,唐勇招呼服務員上菜,同時吩咐開上兩瓶當地産的高度白酒,陳容江看了看羅傑,見他微微搖頭,連忙說道:“勇哥,羅先生是南方來的,怕喝不慣白酒,要不來點紅的?”
唐勇笑嘻嘻的看着羅傑,說:“羅先生,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祖籍應該也是北方的吧。”
羅傑難以置信的望着對方,問:“唐先生,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唐勇不無得意的說道:“當警察的,琢磨人是職業習慣,嘿嘿。首先,你的普通話非常标準,而我接觸過的土生土長的廣東人,普通話沒有講得這麽好的;其次,你的臉型、身高和膚色也不像南方人;第三,剛才選座位,你自然而然的避開了貴賓的位子——據我所知,南方可沒這麽講究;最後,還有你的衣着,不是特别的随意。”
羅傑點點頭,連道佩服。
“唐先生,那你看看我是哪裏人?”谷雨微笑着望着唐勇,話裏不由自主的帶着些許挑釁的意味。
“南方出生南方長大的北方人,跟羅先生一樣。”唐勇不假思索的回應道:“身高膚色是北方的,行爲舉止是地地道道南方的,對不對?”
“對了一半,呵呵,我爸是北方人,我媽是南方人。”
“既然二位都有咱們北方人的基因,那喝點白的應該沒問題喽。”李強笑眯眯的掃了衆人一眼,“我難得沒手術,今天也破個戒,陪你們好好喝兩杯。”
“你們是替恩師寫傳記的,要是不吃好喝好,怎麽對得起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韋志高附和道,“咱們這請客吃飯,沒有不喝酒的,二位就入鄉随俗吧。”
羅傑看了看谷雨,然後望着衆人說道:“既然大家這麽熱情,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不過谷雨就免了吧,她是女的,喝不了。”
“沒問題沒問題。”陳容江搶先說道:“咱們這向來沒有勸女人喝酒的,那太不地道了,谷小姐隻管吃菜就行了。”
不多會,菜就上齊了,速度很快,而姚虎準時趕到,餐桌上的氣氛頓時熱鬧起來。
姚虎首先端上杯酒,說道:“這第一杯酒先敬陳興邦老師,他老人家當年對咱們幾個盡心盡力的輔導,可誰能想到,竟然這麽快就走了,唉。”
唐勇站起身來,說:“算了,說多了傷感,來,幹一個!”
衆人同時舉杯,幹了這杯酒,服務員倒酒的時候,姚虎盯着唐勇,說道:“唐勇,你們警察也真夠扯的,陳老師明明是失足墜落,爲什麽非要定個自殺的結論,這不是成心讓我們這些學生不好受嗎?”
韋志高點點頭,“可不是,前面咱們高高興興的開師生聯誼會,後面陳老師就跳樓了,還是自殺,這叫什麽事啊,這十裏八鄉的人會怎麽想?怎麽議論咱們這些當學生的呢?下結論,好歹也考慮下合理性嘛。”
“是,是有點奇怪。”李強低聲附和,盯着面前的酒吧發呆。
“我跟刑警隊的兄弟聊過了,他們的結論是老師雖然醉酒,可程度還沒有達到完全失去意識的地步,所以才認定是自殺,至于具體的自殺原因,可能隻有陳老師自己知道了。”
“二叔酒量不行,可酒品好啊。”陳容江點點頭,“他老人家即使喝醉了,也就是倒頭睡覺,不好亂跑亂走的,唉。”
“算了,人都走了,還扯這些幹什麽。”唐勇舉起酒杯,沖着羅傑說道:“咱們要敬羅先生一杯,希望能把陳老師的生平寫好寫活,讓咱們能通過這個傳記來好好回味回味,你們說是不是?”‘
不待衆人反應,唐勇便一飲而盡,并且把空了的酒杯口對着羅傑展示一下,“我先幹爲敬。”
羅傑連忙陪着幹了一杯。
韋志高緊接着起身,說:“敬酒嘛,好事成雙,來,羅先生,咱們再幹一個。”
羅傑剛剛喝下,姚虎又跟羅傑連幹了兩杯,谷雨看他臉上很快變得紅彤彤的一片,連忙低聲提醒,“喝慢點。”
羅傑點點頭,這時,對面的醫生李強好心的提醒道:“羅先生,咱們倆等下再喝,你先吃點菜墊墊肚子。”
“醫生就是醫生,時時刻刻不忘保重身體。”唐勇斜瞟了他一眼,調侃道:“老哥,你到現在才喝了一杯,怎麽行呢?”
李強沒好氣的回應道:“要是都喝多了,等下誰來跟羅先生講老師當年的轶事?咱們請羅先生可不單單是爲了感謝,哼,你們喝糊塗了,我可清醒着呢!”
“好好好,那咱們明确分工,我們三個負責喝酒,你負責講,行了吧?”唐勇舉起酒杯自己幹了一杯,然後跟羅傑說道,“第一次喝酒,不知道你酒量怎麽樣,咱們後面就随意了。”
羅傑感激的一笑,“唐先生真爽快。”
“唐所長做事向來幹淨利索,從不拖泥帶水的。”李強嘿嘿一笑,舉起筷子夾起塊紅燒肉送進嘴裏。
姚虎笑道:“你小子今天話不少啊,看來隻有酒精才能撬開醫生的嘴啊,不過,可别喝多了,手術刀都拿不穩哦。”
調侃完了李強,姚虎沖着羅傑正色說道:“羅先生,你慢慢吃,我給你講兩件陳老師的事情,很有意思的。”
羅傑輕輕放下筷子,注視着對方。
“初二下學期,我有兩個星期家裏一分錢都沒有了,我隻能在學校頓頓吃鹹菜饅頭,上晚自習就又餓又困,眼皮直打架。”
“你那是貧血。”李強輕聲插話。
“可不是,營養不良嘛。”姚虎慨歎道:“唉,你們這些鎮上的孩子,家境好,好吃好喝,自然不會貧血。那天陳老師晚自習值班,看我有點不對勁,把我叫過去問了情況,給了五塊錢,讓我去買點麥乳精喝,好好補一補,這才挺過,不然的話,長期貧血,哪裏能考得好。”
“陳老師真的對我們很好。”唐勇掏出香煙,發了一圈,然後自己點上一根,吐了個煙圈,慢悠悠的說道:“我那時調皮搗蛋,整天跟鎮上的小痞子混在一起,陳老師把我抓到宿舍,跟我苦口婆心的談了好幾次,又找了最大的痞子頭,許三彪,就是後來故意傷害被判了20年的那個,他也是老師的學生,叫他答應不再來找我,從那以後,我才收心好好讀書。”
唐勇嘿嘿一笑,“不過,到底還是起步晚了,比不上你們,高中勉強考上了,大學就完蛋了,沒辦法,底子太差了。”
“可你現在也不比誰差啊。”韋志高安慰道:“我記憶最深刻的是陳老師課講得好,普普通通的一道數學題,他竟然能用六七種方法來解,你總能記住一種,用來應付考試那真是小菜一碟。”
“特級教師,可不是白給的。”李強昂首透過幾杆煙槍吐出的煙霧望着弧形的房頂,“陳老師什麽都好,隻可惜…”
“隻可惜走的太早,太突然了。”姚虎接過話頭,直視着李強,說道:“人生總是有這樣那樣不盡人意的地方,你想完美無缺,怎麽可能呢?”
李強點點頭,舉起酒杯喝了一口。
唐勇、姚虎和韋志高三人在酒精的刺激下顯得有些興奮,不但紅光滿面且聲音越來越大,好在是在包房裏,不然的話,早已招來其他食客的投訴了。
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陳興邦老師的陳年舊事一件件一樁樁被他們回憶起來,接着便是當年學校裏的趣事,再然後便是同學們身上發生的一些糗事,到了最後,幾個人不可避免的陷入了相互揭短、調侃的自黑模式。
陳容江比他們小幾歲,不過發生在自己叔叔身上和學校裏的事情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所以也不斷的抽科打诨跟着起哄,隻有醫生始終沉默寡言,對自己面前的酒杯情有獨鍾,要麽舉杯痛飲,要麽目光呆滞的盯着看,給人有點魂不守舍的感覺。
三位同學在熱烈的談論間隙,也沒有忘記向羅傑勸酒,以免客人感覺被冷落了,後者饒有興趣的聆聽每個關于陳興邦的故事,而真正被冷落的唯一女客人,谷雨則飛快的把自己喂飽,然後拿着相機不斷的給大家拍照,等到攝影的對象都酩酊大醉之後,幹脆跑到外面拍夜景去了。
飯局到了晚上十點鍾才結束,除了谷雨和李強,其他人都喝高了,搖搖晃晃的走到河提上,秋夜清冷的風迎面吹來,反倒讓醉酒的人感到異常的舒服。
“羅,羅先生,”唐勇拍了拍羅傑的肩膀,從口袋裏掏出把鑰匙遞了過去,“我給你,你們開好房間了,房錢已經付了。”
羅傑剛想開口道謝,對方連連擺手,“咱們小地方,就這麽一家酒店,條件不,不怎麽樣,你們,你們将就将就,我喝高了,要回家睡覺了,那個誰,”唐勇把頭轉向陳容江,“你開車送貴客、作家過去啊,安排好,一定要安排好啊。”
“勇哥,你放心。”
陳容江拍了拍胸脯,“這條路,我閉,閉着眼都能開到。”
谷雨詫異的看了看渾身酒氣的一幫人搖搖晃晃走進停車場,不禁暗暗搖頭。
“羅先生,陳老師的傳記一定,一定,”走在前面的韋志高突然轉身,猛地抓住羅傑的手,用力搖晃幾下,帶着哭腔嚷道:“一定要,一定要寫好啊,他老人家走的太慘了啊!”
說着說着,韋志高竟然淚如泉湧,姚虎急忙上前一步把他扶住,“志高,陳老師走得幹淨利索,沒受什麽罪,挺好的,挺好的,不要難過了。”
李強從最後面擠過來,寒着臉叱罵道:“他媽的不能喝就不要喝,走,我送你回家。”
李強不由分說,拉住韋志高的胳膊,不由分說把他拖到自己的車門邊,開門把他摁了進去,然後向衆人揮了下手,“羅先生谷小姐,我就不送了。”說罷便驅車離去。
“媽的,死性不改。”唐勇目送着遠去的車屁股,啐了口,“難道我們,我們幾個就不是人啊,連個招呼都不答。”
“算了算了,别跟他計較了。”姚虎調侃道:“怎麽,難道還想讓他給你腦門子上來一闆凳?”
“他敢——老子拘了他!”唐勇下意識的摸了下後腦勺,怒道:“你小子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不扯淡了。”姚虎擺手罷戰,看着陳容江,吩咐道:“容江,羅先生谷小姐舟車勞頓,要早點休息,别等我們了,你先送他們去酒店吧。”
“好咧!”陳容江連聲答應,在口袋裏摸索了半天才掏出鑰匙。
道别之後,羅傑一屁股坐到副駕駛位子上,連安全帶都沒系便打起盹來,谷雨看了連連搖搖頭,從後排替他把安全帶弄好,剛剛坐上駕駛位的陳容江滿不在乎的說道:“沒,沒事,就,就兩步路,我,我閉着眼,眼都能開。”
谷雨點點頭,沒好氣的說,“那你就好好開吧。”
汽車沿着河提走了不到一公裏就拐上小鎮的主街,夜深人靜空寂無人,陳容江一腳油門跑完了500來米的街道,在一棟五層高的樓房前停下。
谷雨擡頭看了看,招牌上寫着“四河賓館”。
陳容江下車開門,把羅傑扶下去,走進賓館大堂,高聲喊道:“服務員,唐所長開的是哪間房,收拾好了沒有?”
“505,已經收拾好了。”服務台後面正在玩手機的小女孩頭都不擡,“電梯在右邊,上去左手第三間。”
“什,什麽态度。”
陳容江抱怨着要往前走,谷雨連忙攔住他,順手把羅傑攙住,“陳大哥,太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我送他就行了。”
“你你,你行嗎?”
“肯定沒問題。”谷雨笑了笑,“我練過武術的。”
“那我先走了,咱們,咱們明天幾點…”
“十點吧,十點再出發。”
“好,那就十點見。”
目送陳容江驅車離去之後,谷雨才扶着羅傑走進電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