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湖是鵬城市區内占地面積最大,同時也是風景最好的一個湖,因形狀酷似琵琶而得名,單單水體面積就有将近兩百萬平米,周邊植被茂密,可謂風景獨好。湖泊的西南角是個十餘萬平米的沼澤,在繁茂濃密的蘆葦間隙長滿了鳳眼蓮、荷花、水竹芋、浮萍等水生植物,每當雨季到來,外溢的湖水經過沼澤的淨化流入一條蜿蜒曲折的小溪,前行五公裏後彙入海灣。溪水清亮透徹,遊魚細石清晰可見,溪邊林木蔥蔥,雜花生樹,鳥鳴陣陣,是個不可多得的收拾心情的好去處。
三十多年前,從五湖四海調到鵬城的建設者們亟需大量的住房,由于沒有環保意識,隻考慮交通方便,政府便在當時緊鄰唯一的一條主幹道南側的琵琶湖邊規劃、建設了一個由二十來棟六層住宅樓和五十個獨棟小樓構成的小區,由政府統一分配。雖然用現在的眼光來看,那批建築無論是結構設計、外觀裝飾還是建築材料,都算不上很好,然而世易時移,随着環保政策收緊,在琵琶湖設立了濕地自然保護區,給房地産開發劃了紅線,物以稀爲貴,于是乎這個已經變成“老破小”的小區意外的變成了香饽饽,至于那幾十棟别墅,更是絕無僅有的稀缺資源。
小區面對琵琶湖背靠近百米高的虎背山,依托山勢層疊向上,别墅在前,住宅樓在後,一直延伸到半山腰,顯得錯落有緻。
清爽的早晨,兩個運動裝的青年男女踩着單車順着樹蔭下的綠道來到虎背山山脊的凹陷處,當先的女孩停車之後先前後看了看,确認周圍沒有其他人,便支起單車,飛快的解開綁在車後的陶罐,用眼神示意同伴走入山林。
“阿雨,你确定這樣做合适嗎?”羅傑在前面撥開樹枝,邊慢吞吞的往密林裏走,邊心有不甘的說道:“萬一他弟弟找過來,發現骨灰沒了,你怎麽交代?”
“弟弟?我跟肖隊這麽多年,從來沒聽他提起過弟弟,也沒見他弟弟有跟他聯系過,他就是個孤家寡人。”谷雨的話裏透着傷感,“唉,肖隊其實挺可憐的,一生都活在仇恨之中,沒辦法解脫。”
“他從樓上往下一跳,倒是把自己解脫了,可是那些被害者家屬該怎麽解脫呢?你說是不是?”
在羅傑眼中,肖克首先是個連環殺人案的兇手,其次才是女友的表哥、上司,最後是不算熟的熟人,對其離世的同情心自然是遠遠小于給那些被害人家屬的,故而不是很認同谷雨的說法,“社會在發展,時代在前進,現在早已不是快意恩仇的時代了。”
“唉,假如撇開我的警察身份,我其實很向往春秋戰國時代的,每每想起來都讓人熱血沸騰。”谷雨在一大片野生的杜鵑花前停住腳步,放下陶罐,仰天長歎,“‘士可殺不可辱’、‘士爲知己者死’……”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羅傑打斷了谷雨,歎口氣,輕聲說道:“是的,在哪個時代,肖克的報複行爲會得到認同,甚至那些嘲笑侮辱他們母子的人反倒遭到譴責,但是,即便是以古代的标準,他的報複都遠遠超過了必要的限度——睚眦必報這個詞,可也是用來形容戰國人物的。”
“限度是誰來定的呢?”谷雨轉身直視對方,反問道:“尊嚴和榮譽,有些人是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不錯,法律是道德的底線,從法律意義上來說,這些人連違法都算不上,更不至于說犯罪了,而在他們的心裏,也不覺得侮辱嘲笑他人有什麽不妥的,可惜的是,他們遇到了肖隊。”
“既可惜也可憐,雙方都是施暴者,又都是受害者,是一場沒有赢家的争鬥。”羅傑給出自己的結論之後,岔開話題,“阿雨,你們警方是怎樣定性肖克的——應該瞞不住吧?”
“怎麽可能瞞得住!”谷雨哼了一聲,說道:“曾茂忠的案子,肖隊做得太急,既不想陷害你,又不想連累我,進退失據,留下太多的漏洞。局裏分析作案動機的時候,有些老同志自然而然的想到了‘十三條舌頭’案。”
“最終結論出來了嗎?”
“沒有。”谷雨讪笑道:“現在成了局裏的一大難題,哪個領導都不願意拍闆,直接報給省廳,請上級定性,唉,這個鍋确實有點大。我猜啊,很有可能最後依舊把殺人的案子當作懸案,肖隊定性是收受賄賂,畏罪自殺,這樣大家都好過些。”
“沒有牽連到你吧?”羅傑關切的問。
“我屬于關系人員,直接被排除在調查組外的,沒我什麽事。”
“也對,陳年舊事,你才進去幾年,不可能跟你有關的。”
谷雨彎腰捧起陶罐,解開罐口的封布,輕聲說道:“肖隊,表哥,你老家的祖墳地不讓進,我想你可能也不屑進去,我就自作主張給你挑個地方,這裏風景很好,我過來看你也方便,希望你能滿意。”
谷雨傾斜陶罐,把肖克的骨灰慢慢的撒在杜鵑花根部的土壤上,倒完之後把空了的罐子埋了,接着移了棵杜鵑進去。
忙完這一切,谷雨拍拍手,滿意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如釋重負,“肖隊,我還是習慣叫你肖隊,我向你保證,每年杜鵑花開的時候我都會來看你,跟你一起欣賞這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美景。”
說完之後,谷雨煙圈發紅,聲音哽咽,羅傑上前攬住她的肩頭,安慰道:“肖隊肯定很滿意——他這樣的人,生死都是自己選的,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
谷雨默默點頭,依舊沉浸在哀傷之中,一陣山風吹過,杜鵑花随風搖擺,發出“簌簌”的聲音。
辦完了要事,兩人都輕松下來,騎着單車越過山脊,沿着綠道來到山脊的另外一側,這裏是個長長的坡道,很考驗人的膽量。
谷雨沖在前面,挑釁的望了眼羅傑,便一頭從山坡上疾馳而下,速度越來越快,大呼小叫,享受着風馳電掣的感覺,顯得極爲興奮,羅傑則保持着二十米左右的安全距離跟在後面,眯縫着眼睛,緊盯着前面,臉上帶着一絲得意。
“沒想到啊,你這個老夫子竟然也能、也敢飙得這麽快?”
綠道進入别墅區後,谷雨一個幹脆的右轉、減速,左腳蹬地,穩穩的停在一棟三層的聯排别墅的大門前,回身看到羅傑竟然已經不緊不慢的下了車,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切,偶在米國讀書的時候,同屋的小子是賽車手,經常拉我一起去練車——你以後小豪爲什麽會突然喜歡上飙車的?”
“不得了啊你,這麽重要的事情我竟然不知道。”谷雨更加意外了,把單車往門邊一靠,回身獰笑道:“老實交代,你還有哪些事情瞞着我的?有沒有在美國泡妞?哼哼,白人女孩個子高、皮膚白,黑人女孩嘛,身材好,胸大屁股翹,你,在那邊待了好幾年,怎麽可能不動心?不對,你這麽帥,肯定有女孩子主動勾引你!”
“當然有啦,咦,你怎麽會不知道呢?”羅傑滿臉的驚奇,高聲叫道:“我在米國有什麽事情都會告訴老媽的,她跟你那麽親,我還以爲都跟你說了呢!”
“豈有此理。”谷雨假意恨道:“怎麽說還是兒子親,哼,人家生氣了,等下再要找她老人家算賬。”
“終于等到内讧了。”羅傑在後面讪笑道:“看起來你們的聯盟不是鐵闆一塊嘛,還是有裂縫的。”
“且,逗你玩的,哼,還想故意挑撥,哼,姐姐我聰慧過人,豈能被爾等宵小之輩所欺。”
說罷,谷雨後退兩步,站在别墅的大門中間的位置,上下打量幾眼,感慨道:“你知道嗎,當年老爸第一次帶我過來串門,站在門前往南一看,我當時就下定決心:長大了一定要住到這裏來!”
别墅區的不但地理位置絕佳,而且布局好,三聯排的小樓呈“品”字型展開,相互之間又有十幾米的落差,故而保證了每家每戶都能俯瞰整個琵琶湖,羅傑家的樓在靠近邊緣的位置,站在他家門口,既能看到整個琵琶湖,還能遠眺海灣,假如側身的話,小區又盡收眼底,真可謂風景獨好。
谷雨慢慢轉身,癡癡的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呓語般的說道:“實在是太美了!”
“哇噻,原來你追我是爲了得到我們家的房子啊!”羅傑咧着嘴叫道,“等下一定要告訴老媽,對了,還要跟豪哥說下——這房子他有一半的。”
“阿姨早就知道了——我要連人帶房一起收。”谷雨呵呵一笑,把嘴一撇,“小豪有多大的膽子,敢跟老姐我争房子!?哼,叫他住到我那套房子去,他不是喜歡折騰、喜歡熱鬧嘛,房子大,又在市中心,随便折騰,要是還不嫌不夠的話,我老爸海邊的别墅也拿去。”
“要我說啊,你爸當年就不應該把這裏的房子賣掉,這房子舊是舊了點,可住着舒服啊,你看,多安靜,空氣多好。”一個穿着樸素氣質典雅的中年婦人迎了上來,含笑的雙眼掃了下兒子,接着非常自然的拉住谷雨的胳膊,用溫潤慈愛的目光仔細打量着女孩,“阿雨,剛才是不是哭過?出了什麽事?阿傑應該沒膽子欺負你吧?”
“阿姨,沒事的。”谷雨親昵的攬住婦人的腰便往院裏走,把嘴貼在對方耳邊低聲解釋起來。
被完全無視的兒子無可奈何的搖搖頭,從單車後面取下自己的雙肩包,輕聲說道:“老媽,我難道不是你親生的——我都半個月沒回來了,也不關心關心,怎麽拉着别人家閨女這麽親。唉,見過偏心的,沒見過這麽偏心的,再說,她還不是你家媳婦呢。”
“阿雨,你看看,一個兒子,半個月沒回家,竟然還理直氣壯。”羅媽媽搖頭歎息,稍稍提高了音量,“阿傑,你怎麽跟豪哥一個腔調啊,是不是一起排練過?”
“嗨,老哥,我在上面!”
二樓的窗口,羅豪把腦袋往外面一探,揮了揮手,正準備縮回去,樓下響起一聲斷喝,“小子,沒看到的大姐嗎?怎麽不打個招呼。”
豪哥急忙擺手,“老姐,我正準備給你請安呢,這個,這個,夫爲妻綱,你的地位比我哥稍微低點,所以要先跟他打招呼。”
“哼,等我們結婚了就要改成妻爲夫綱,現在還不抓緊時間讨好我,到時候有你好看。”
“哇,老哥,你真行。”羅豪把大拇指沖羅傑一豎,“這麽快就生米煮成熟飯了,佩服佩服!”
“找打啊你!”谷雨笑罵回應,作勢要往裏面沖。
“現在呢,你是姐姐,打我是可以滴,所以要抓緊哦,要知道,等你成了嫂子,咱們就授受不親了,再打打鬧鬧成何體統!?”羅豪發出一陣得意的笑聲,“你說是不是啊,老哥?”
羅傑偷偷在下面把手指一豎,贊許的點點頭。
“别在那扯淡了,還不給我下來洗菜。”屋内響起一陣渾厚的男聲,跟羅傑的聲音幾乎一模一樣。
谷雨走進客廳,向着廚房裏大聲喊道:“叔叔,我來了,今天做什麽好吃的?”
“辣椒炒雞蛋、清蒸鲈魚、醬燒牛肉、蒜蓉生菜、涼瓜排骨湯。”羅傑的爸爸報着菜名從廚房走了出來,是個中等個子,體格健碩卻神态雅儒的中年人,頭發花白,額頭皺紋密布,近視眼鏡下面是一雙睿智的雙眼,臉上帶着淡談的笑容。他上下打量了谷雨幾眼,臉上閃過一絲疑惑,“阿雨,你好像不是很高興?”
看到父親探詢的目光投向自己,羅傑低聲說道:“阿雨的領導,就是她經常提到那個肖隊,前天跳樓自殺了。”
“啊,怎麽會這樣?”羅媽媽急忙讓谷雨在沙發上坐下,拉着手關切的問:“孩子,沒吓到你吧?别想太多啊!”
羅爸爸眉頭輕輕一皺,望了望谷雨,又看了看羅傑,後者進一步解釋道:“肖隊精明強幹,把全副身心都投入到工作當中,連家都沒成,原本已經内定了要升副局的,可是紀委因爲一件工程受賄的事情突然約談他,所以,就——”
羅爸爸眉頭輕輕向上一挑,略微思索了一下,點點頭又搖搖頭,再次望向對面的兒子。
羅傑悄悄使了個眼色,輕輕歎了口氣,羅爸爸心領神會,露出釋然的表情。
“那你們娘倆先聊聊,我去廚房做菜。”
轉身之際,羅爸爸對着兒子說道:“我剛買了本經濟學的書,作者是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寫的挺好的,就放在書房的桌子上。”
“我上去看看。”
羅傑擡腿準備上樓,羅豪把頭從廚房裏伸出來,抗議道:“老爸,你也太偏心了吧,憑什麽老哥去看書,我就要在這裏洗菜?”
“老爸最公平,絕對不偏心。”羅爸爸嘿嘿一笑,說道:“那好辦,你去樓上看書,讓阿傑來洗菜,等下吃飯的時候咱們爺倆探讨下書的内容,怎麽樣?”
“好好好,當我沒說過。”羅豪吐了下舌頭,做了個無可奈何的鬼臉,“欺負人啊,沒天理啊,都喜歡讀書的,不喜歡我這粗人。”
羅傑疾步上前在弟弟頭上狠狠爆了個栗子,“老實洗菜去吧,粗人!”
“啊——”
慘叫引發一陣哄堂大笑,然後一家人各忙各的,一個多鍾頭以後五個人團團圍坐在餐桌前,就着熱騰騰的飯菜邊吃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