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允厚也知道大明的隐戶,逃戶,賤籍百姓太多,多到自己根本就查不過來的地步。
别說自己區區一個戶部了,就算是動員了全天下的官府一起查,估計也不是短時間内可以查清的。
要知道, 大明的戶籍制度一直都很坑人——軍戶一直是軍戶,匠戶一直是匠戶,代代相傳。
但是衆所周知,大明的戶籍制度讓很多人都吃了大虧,而且無處申冤,于是就有很多人想要脫離這個戶籍制度。
但是想要脫籍何其難?不使銀子能脫籍?有銀子的還用琢磨着脫籍?
事情似乎在這裏陷入了一個死循環——沒銀子的就想辦法脫籍換個活法,有銀子的又不在意了。
但是周樹人曾經就說過, 辦法總比困難多。
比如說名下有土地又不想交賦稅的怎麽辦?
其實很好辦, 找自己家或者鄉裏靠譜一些的讀書人,把土地投獻過去就行了——可是這樣兒一來,自己家的民籍就算完犢子了,變成了奴籍或者是隐戶。
還有大量的不想當軍戶,不願意一輩子在衛所裏面吃不飽還穿不暖的人,幹脆選擇了當逃兵——然後就變成了逃戶。
還有些把路引搞丢了,回不去家又無處可去的,自然也就變成了逃戶。
最後一種則更操蛋——爲了避免多交賦稅,家裏不管生多少孩子,後面的都統一叫小二,打死不承認自己家到底有多少孩子。
反正也分不到田地,爲什麽還要交賦稅?
于是,無數個小三小四小五小六什麽的就都成了小二,最後就成了隐戶。
也正是因爲如此,郭允厚一直就沒有想過什麽人口普查——反正每年都在增加,查不查的也就是那麽回事兒,根本就查不過來。
而且跟崇祯皇帝的擔心一樣, 郭允厚也是有些投鼠忌器的感覺, 不敢随便的就搞出人口普查這種大動作來。
從利益的角度來看,土地的利益是最被看重的——但是光有土地有個毛用,還得有人才行!
比如某些特殊的行業,比如青樓楚館,比如那些暗黑工坊,這些賤籍或者沒有戶籍的人,死了往外一扔就行,根本就沒有人關心。
尤其是崇祯皇帝登基之後,都知道崇祯皇帝愛民如子——哪怕是崇祯皇帝僅僅是想要刷個名聲,地方官府也不敢在這種事情上怠慢,必須得拿出足夠的态度來才行。
那應該怎麽樣表現出自己的态度來呢?
很簡單,對于百姓們足夠關心就行了——偶爾替百姓們上書朝廷,要求減免個賦稅啥的很正常吧?百姓莫名其妙的死了關心一下很應該吧?
多來上這麽幾回,自己的官聲是不是就好了?想要上升是不是也更容易一些了?
畢竟,崇祯皇帝手裏可是有着廠衛這種大殺器,誰也不希望因爲幾百百姓的事兒就被錦衣衛盯上,然後導緻自己人頭搬家。
也正是因爲如此,各地的黑心工坊還有地主什麽的就很頭疼——原來不值錢的泥腿子似乎一夜之間就變得金貴起來,官府時不時的就關心那麽一下,這日子還能不能過了!這錢還能不能賺了?
但是魯迅曾經就說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官府關心那些泥腿子是吧?那咱們找沒有戶籍的來試試?尤其是那些外族的蠻子們,好像沒什麽人關心?
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嘗到了甜頭以後,後面沒來得及吃最大最肥螃蟹的那些人自然也就坐不住了,紛紛開始把目光轉向了沒有大明戶籍的人,不管是漢人還是蠻子。
當這些沒有戶籍的人上告到官府以後,官府的第一反應就是:本官堂堂青天大老爺,是要爲民做主的!
然後第二反應就是:沒有戶籍冊子的算什麽民?開什麽玩笑?是不是随便哪個阿貓阿狗的都能說自己是大明百姓了?
不知道城中的那個什麽有錢的蠻子們,爲了得到個大明戶籍都打算塞上幾萬兩的銀子了?
當然,本愛清廉如水,這蠻子的錢肯定是不能收的,戶籍自然也就不能給他們。
拿錢的都沒有戶籍,本官都不拿他當人看,你們這些沒有戶籍的還想要跟大明百姓一樣的待遇?
醒醒,别做夢了!
這些沒有戶籍的人沒有官府撐腰,在那些黑了心的工坊和地主手裏能得到什麽樣兒的待遇,似乎很簡單就能想象到了吧?
甚至于,崇祯皇帝在号召百姓們移民去呂宋和爪哇等地的時候,這些隐戶逃戶想要去呂宋都不行,因爲官府不承認!
可是大明有接近一半的人口處于這種狀态!
這麽多的人口不搞清楚了,崇祯皇帝覺得自己心裏不痛快,而且很多計劃根本就沒辦法實施下去。
聽崇祯皇帝和郭允厚有些三言兩語就能把人口普查這事兒給定下來的意思,溫體仁當下便躬身道:“啓奏陛下,清查人口,曆代皆有,然則我大明自有國情在此,自然與曆代所不同。
我大明戶籍之制乃太祖高皇帝所定,以辯貴賤、正名分,使之代代相傳。
如今陛下清查人口,若無甚改變,隐戶一樣還是隐戶,逃戶一樣還是逃戶,豈不有違陛下之初心?”
崇祯皇帝自然也清楚這一點。
洪武十一年後開始編制戶籍冊子,因爲送往戶部的冊子用的是黃色封皮,所以又被稱爲黃冊——自從有這玩意開始,就每隔十年大造一次,也就是由各地方官府統計,然後送往戶部,最後存于南京後湖。
事實上,早在正德年間,黃冊制度已經出現大量的欺瞞丁戶、賦役不均的現象。
爲此,萬曆九年施行一條鞭法,将以人丁作爲征稅依據改爲以田畝爲征稅依據。
一條鞭法盡管增加了田賦,卻使得人丁問題不再成爲官府關注對象,農民獲得了較多的人身自由,造成人口統計越來越難。
雖然說後來一條鞭法被廢,但是這人口統計反正是越來越難了。
尤其是到了崇祯年間,有戶籍的寶貝的跟什麽似的,沒有戶籍的想要上個戶籍簡直難如登天。
崇祯皇帝沉吟了一會兒才道:“其實,朕有意給逃戶、隐戶都上籍,另外也有意把戶籍制給廢除,比如不再區分官紳戶、民戶、軍戶、匠戶、竈戶等。”
事實上,大明的戶籍制度很操蛋。
在大明開國時所定下的戶籍制度中,就包括宗室戶、官紳戶、民戶(農戶、儒、醫、陰陽)、軍戶(校尉、力士、弓鋪手、軍匠)、匠戶(廚師、裁縫、馬船)、竈戶(鹽戶)、商戶、儒戶、驿戶等。
除了上述人口外,還有宗室人口、蔭蔽人口、少數民族人口。随着工商業的發達,市籍也被納入其中。
問題是,以後出現了賣保險的,是不是得弄個保險戶?出了程序猿可怎麽辦?
按照PHP、JAVA、C++來分戶?
别扯蛋了,明顯就是不現實的事兒!
而且憑什麽當兵的就世代都得當兵?憑什麽工匠的後代就隻能當工匠?老子想讀書了行不行?老子想從軍了行不行?
溫體仁自然也明白崇祯皇帝的意思,沉吟了半晌後才開口道:“陛下,先不說改變戶籍制度有違祖制,就是百姓們一時半會兒的也不易接受?”
崇祯皇帝點了點頭道:“那就慢慢接受。”
祖制是個好東西,比如某些人隻能穿豬皮靴子就是祖制,必須要嚴格執行,再比如貪污六十兩要剝皮實草同樣是祖制,也要嚴格執行。
但是有的時候,祖制是最坑人的東西——比如現在,崇祯皇帝想要讓所有的戶籍全部變爲民籍,民籍裏面也不分什麽農戶、儒、醫、陰陽之類的,祖制就成了一個大障礙。
當然,對于其他的皇帝來說是個大障礙,對于崇祯皇帝來說其實也就是那麽回事兒——朕承天受命,口含天憲,言出而法随,想要改變一下還不行了?
就問誰贊成?誰反對?
至于說百姓不能接受的問題,從元開始到大明,再到崇祯年間,戶籍制度這麽多的壞處不也接受了?
給改成好的還能不接受?不接受的除了傻子,就是那些既得利益者!
而對于既得利益者,崇祯皇帝是最不在乎的——軍方不出亂子,廠衛在手,什麽樣兒的既得利益者都是扯犢子。
不信你讓他們試試是刀子鋒子還是他們的頭更鐵?
沉吟了一會兒,崇祯皇帝才接着道:“另外,那些被喚做小二的小三小四什麽的更是重中之重,告訴下面的官府,該統計的都給朕統計出來,這些人的土地也不用頭疼,反正這麽多的地方,總是能安排下的。”
溫體仁躬身道:“陛下是想以隐戶實邊?”
崇祯皇帝呵呵笑道:“隐戶不也是我大明百姓?用他們實邊又怎麽了?
衆位愛卿也知道,一直強遷百姓實邊,必然會讓民間怨聲四起。
但是這些隐戶呢?從原本沒有戶籍的賤民變成平民百姓,再分到自己應有的土地和好處,他們會不會願意?
太史公有雲,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
朕爲天子,視萬民如子,自然不願以刀槍威逼,但是這麽多的土地總得有人吧?因此,倒不如以利誘之。”
溫體仁和郭允厚暗中對視了一眼,都弄清楚對方眼裏的意思後,便一起躬身道:“陛下聖明!”
崇祯皇帝笑着擺了擺手道:“行了,不用拍朕的馬屁,好生的把這件事情做好就是對朕最好的交待!”
溫體仁和郭允厚等人一再的躬身保證之後,崇祯皇帝才揮揮手,命溫體仁等人退了出去。
緊接着,崇祯皇帝就對王承恩吩咐道:“傳田爾耕、許顯純,還有馬石,曹化淳過來見朕。”
田爾耕和許顯純接到崇祯皇帝召見的傳話之後,就匆匆忙忙的往宮中趕去,連形象都沒太過于在意——崇祯皇帝一次性召見自己兩個人,估計是有什麽大事兒!
等田爾耕和許顯純進宮之後,心中越發的覺得可能出了大事兒——連馬石這個西廠督公還有曹化淳這個東廠督公都給召集了過來,如果說沒什麽大事兒,誰信?
但是崇祯皇帝一開口,就讓田爾耕等人松了一口氣:“朕将命戶部重造黃冊,清查隐戶、逃戶、賤籍。
錦衣衛、東西廠各自把消息傳下去,給朕注意着地方官府的動态,看看有沒有哪裏敢背着朕的意思胡來,更要看看有多少人在其中阻撓,懂了麽?”
田爾耕等人當即便躬身道:“陛下放心!”
隻要不是出了什麽天大的問題,像這種本身就在廠衛職責之中的事兒就簡單的很了,就怕是有什麽要命的問題!
點了點頭後,崇祯皇帝才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慢慢踱步到了殿中挂着的那幅巨大地圖前面。
就像是崇祯皇帝穿越前看過的那本穿越者教材《唐磚》裏寫的一樣,崇祯皇帝也學着李二的樣子,在大殿裏挂上了一副巨大無比的地圖,擺了一幅巨大的沙盤。
很顯然,眼前的地圖和沙盤又要被少府拿去大改了,估計要等原來的杭愛山改成勒石山,鞑靼草原改成勒石草原後才會再次送過來。
田爾耕等人正在好奇崇祯皇帝爲什麽把自己這些人召集過來,僅僅隻吩咐了人口普查的事兒之後就出神的看起了地圖,就聽崇祯皇帝開口道:“你們都來看看,我大明的疆域有多廣?”
田爾耕和許顯純對視了一眼,躬身道:“陛下拓土萬裏,我大明疆域之廣,已遠邁漢唐,臣等爲陛下賀!”
崇祯皇帝卻是呵呵輕笑兩聲,然後才開口道:“朕拓土萬裏,殺人盈野,朕的旨意所至,無人敢不從!
但是,朕卻不知道我大明到底有多少人口!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吸大明的血!是不是,很可笑?”
聽到崇祯皇帝這個說法之後,田爾耕等人心底就是一沉。
這種話,崇祯皇帝以前也不是沒有說過,而每次崇祯皇帝用這種語氣說話,或者說流露出現在這種表情,都代表着要人頭滾滾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