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皇帝陰沉着臉,句句話都有如萬均大錘一般錘在在場之人的心頭。
王宗光眼中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不僅是爲了妻子的死,也不僅僅是爲了崇祯皇帝還記得自己,還有崇祯皇帝的那句不能讓将士們流血又流淚。
隻是崇祯皇帝明顯的不打算放過劉宗周或者說這些整天想着上追三代的文人,隻是接着道:“人心總是肉長的罷?便是塊石頭, 捂在懷裏也會熱罷?
可是将士們呢?在前線浴血拼殺,讓爾等有個安定的環境讀書,罵街,議論朝政,诽謗君王,可是你們怎麽回報這些将士們的?
罵他們是武夫, 瞧不起他們, 前宋之時幹脆把他們當成囚犯一般, 還要在他們的臉上刺字。
每每對外打不赢了,就說是武将和士卒們的責任,可是爾等怎麽就不想想,你們憑什麽要求将士們爲了一個連最起碼的尊敬都給不了的人去浴血拼殺?”
此時别說劉宗周了,便是連溫體仁都以袖掩面了——崇祯皇帝這些話說的太狠了。
崇祯皇帝卻無視溫體仁和劉宗周的動作,隻是接着道:“諸朝恒以弱滅,獨漢以強亡。便是三分之後,曹操尚且能北逐烏桓,其中原因,爾等當真不知?
隻怕不是爾等不知,而是故做不知罷?武将的地位高了,爾等覺得自己手中的權利就要變得少了,變得不風雅了,朝堂之上也是奸佞雲集,不符合爾等所期盼的衆正盈朝的場面罷?”
張之極和王宗光等武人,此時已經是目露兇光, 惡狠狠地盯着劉宗周, 隻要崇祯皇帝一聲令下, 劉宗周必然是橫屍當堂的節奏。
隻是崇祯皇帝卻接着道:“劉宗周,原本朕見上曾經上書分說黨争之禍,原本以爲你也是個明事理的人,卻不曾想你隻是滿懷心思的想着什麽緻法堯舜,一腔熱血雖然是有,卻用錯了地方!
罷了,既然你乞骸骨,那你便緻仕罷,此後好生研究學問,莫要再爲官了。”
劉宗周慘然一笑,拜道:“臣多謝陛下隆恩。”
等到劉宗周就此退下之後,崇祯皇帝卻又吩咐道:“王承恩,拟诏,此後大明衛士士卒,除軍中之禮外,見文官不拜!
凡有案件事涉大明在役衛所士卒,不用大明律而行軍法。此令,錦衣衛,東西緝事廠亦同。”
溫體仁聞言卻是大急。
崇祯皇帝這是擺明了要徹底的軍政分家,而且要擡高武人的地位來制衡文臣了。
這已經不單單是崇祯皇帝偏向哪邊的問題了——其實崇祯皇帝一直就在偏向着武将勳貴一系,這個是明擺着的事兒。
誰也不能指望一個總喜歡帶兵出征的皇帝會向着文官吧。
但是崇祯皇帝的這種搞法,卻是真正的觸及到了所有文官的底線,哪怕自己不要臉的應承了,可是等到明天的朝會上呢?會有多少人選擇緻仕?
其實比起文官的利益受損,溫體仁更在乎的是自己的性命。
若僅僅是被其他的官員罵爲奸佞什麽的,溫體仁完全可以表示老子不在乎。
但是崇祯皇帝萬一如同先帝一般……
最起碼,自己是一定會跟着倒黴的。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誰能期盼下一任登基的天子會如當今崇祯皇帝一般對待自己?
别的不說,光是朝中其他大臣的攻讦就能要了自己滿門上下的命!
斟酌了一番之後,溫體仁才躬身道:“啓奏陛下,衛所士卒如何能獨立于大明律之外?臣以爲不如修改大明律中的條款,加強對于士卒親眷及個人的保護,賜予某些特權也就是了。”
崇祯皇帝卻是不知道溫體仁心中所想,當下便冷哼一聲道:“怎麽,溫愛卿覺得不妥?”
溫體仁無奈,隻得拱手道:“陛下,此間事關重大,臣請單獨奏對。”
不隻是溫體仁反應了過來,便是連一旁剛剛被崇祯皇帝命令起來不久的朱純臣也反應了過來。
朱純臣雖然說對于崇祯皇帝始終不重用自己一事頗有微辭,但是不管怎麽說,自己都算是勳貴一系,利益與文官從來就不在一條線上。
如今崇祯皇帝如此作死,朱純臣也是急了——萬一皇帝如同正德和先帝一般說沒就沒了,下一任皇帝搞不就好會徹底倒向文臣一系。
畢竟曆史上就沒有幾個皇帝是像崇祯皇帝這般的翻臉比翻書還快。
朱純臣當下也是拱手道:“啓奏陛下,臣請與溫閣老一同奏對。”
對于溫體仁的名聲,朱純臣是了解的,再看看溫體仁現在那副焦急的樣子,結合崇祯皇帝剛才所說的話,就能知道溫體仁在焦急什麽了。
崇祯皇帝心中雖然恨這些倒黴催的文官不死,但是對于老奸巨滑的溫體仁和朱純臣的這般表現,崇祯皇帝卻也是看在眼裏的。
命堂中之人暫且等待之後,崇祯皇帝便徑直帶着朱剛和方正化等人去了後堂。
見溫體仁與朱純臣已經跟了過來,崇祯皇帝便吩咐道:“命人去門外守着,五十步内不許人靠近。”
朱剛領命而去,便隻剩下面無表情的方正化和王承恩像個木頭人一般的站在崇祯皇帝身後。
朱純臣還不太清楚方正化到底是什麽地位,溫體仁卻是清楚的很,隻要崇祯皇帝起床之後,方正化這個死太監便如影子一般地跟在崇祯皇帝身後,比王承恩跟在崇祯皇帝身邊的時間還要多。
不去理會方正化,溫體仁當即便拱手道:“臣請陛下收回成命,否則大亂即在眼前矣。”
見溫體仁說的凝重,朱純臣也趕忙開口道:“臣附議,請陛下收回成命。”
見老奸巨滑而且一向以自己的意見爲行事準則的溫體仁和一向明哲保身的朱純臣都是這般說法,崇祯皇帝卻也是正色道:“理由,朕需要一個理由。”
溫體仁躬身道:“陛下豈不見武宗皇帝與先帝之事?
武宗皇帝與先帝皆非體弱之輩,然則終究是爲小人所趁,苦心壯志皆赴東流。
臣以爲陛下之心雖好,卻是操之過急,恐有不忍言之事發生。”
崇祯皇帝冷哼了一聲,卻沒有說話。
溫體仁說的沒錯,一旦這一步邁了出去,可就真的成了與整個大明官場所有的文官做對了。
而這些發了瘋的文官會幹出什麽事兒來,用屁股想想都能知道。
見崇祯皇帝不說話,朱純臣心中也是着急不已,躬身道:“陛下,大明之疾,不在肌膚,而在腸胃,将向骨髓。
如今陛下便若大夫,若用藥過猛,恐成虎狼之藥,非但治不得病,隻怕與病人亦是有礙。”
崇祯皇帝意外地看了一眼朱純臣。
能讓這種老狐狸說出這種掏心窩子的話來,當真是不容易的很,隻怕他倒向自己的心思也有幾分是真的。
隻是崇祯皇帝卻是頗爲不滿。
也别說自己心狠,好不容易借着這個機會能搞這麽大的事兒,又怎麽可能輕易放棄?
見崇祯皇帝的臉色陰晴不定,溫體仁倒也猜到了幾分,當下便再次拱手道:“臣知陛下護衛周全,然則百官盡數是緻仁相肋,爲之奈何?
陛下手中有刀,可殺一人,然則能殺萬人?便是陛下可以将天下文官盡皆屠戮一空,又使何人替陛下牧民?”
崇祯皇帝一時無言。
溫體仁說的沒錯。
自己剛穿越之初,倒是以爲可以大殺特殺的解決掉文官系統。
事實也如自己所料一般,借着黃台吉大軍圍城之際,白杆兵與廠衛在手,自己當真是好好地爽了一把。
可是那都是建立在自己沒有真正的觸及到這些文官的底限。
而這些文官的底限,一個是士紳一體納稅這種問題,再一個就是這種擡高武将地位的問題。
哪怕是之前建什麽忠烈祠,也隻是借機行事而已,如今若是徹底的将武将勳貴體系都剝離于大明現有的體系,隻怕就真的沸反盈天了。
崇祯皇帝習慣性的屈起手指在桌子上敲了半晌,才突然間做了決斷。
去他娘的,老子什麽時候這麽慫了?
不就是罷官麽,沒了縣令,老子還不會提拔那些積年老吏?沒有了府尹總督,老子不會逐級提拔上來?
撐死了不過是個天下大亂的事兒罷了。
早亂晚亂都是亂,反正都要推倒了重來,老子不跟你們磨牙了!
這是一個十分艱難的決定。
遼東的建奴此時被毛文龍襲擾不停,北邊的林丹汁被自己整的欲仙欲死,陝西的叛亂也不過是疥癬之疾,平複之日,不說是指日可待也爲之不遠。
再加上皇家學院一直在研究着的蒸汽機以後能帶來的機械化進程,還有高産作物培育好之後能解決大明的缺糧之憂,可以說,隻要現在大明不出太大的亂子,基本上可以算是穩了。
恰恰是崇祯皇帝的這個決定,很容易就能捅出來天大的簍子。
溫體仁和朱純臣眼見崇祯皇帝的臉色由陰晴不定轉爲剛毅,便心道不好。
這位爺果然是個不聽勸的主兒,看情況,這是打算要來硬的了。
果然,就聽崇祯皇帝淡淡地開口道:“二位愛卿不必再勸了,朕意已決。
文是文,武是武。以武禦文,乃亂國之道,以文禦武,亦爲亂國之亂。今後文武分治。”
溫體仁還想再勸,崇祯皇帝卻是根本就不給他這個機會,起身便向着門外走了出去。
擡頭看了看已經快要落山的太陽,崇祯皇帝心道這大明不先如這太陽一般落山,又怎麽可能有旭日初升之時的光茫萬丈!
打定主意,崇祯皇帝也不再遲疑,大步地向着正堂走去。
等崇祯皇帝到了正堂落座,溫體仁與朱純臣也跟了過來之後,崇祯皇帝便開口道:“王承恩,通知在京五品以上文武官員,明日召開大朝會。不到者,革職問罪。
另,稍後京營便接管城防,京城之中凡有官職在身者,不分文武勳貴,許進不許出,違者下诏獄,以悖逆論處。
朕前番旨意不變,照拟,待明日大朝會後便明發天下。”
崇祯皇帝一連串的旨意很是有些讓人眼花缭亂的意思,隻是王承恩和張之極卻躬身道:“遵旨。”
隻是崇祯皇帝卻又接着對魏忠賢道:“忠賢呐,朕還沒有把大明打理好,還不能這麽早去見皇兄。你回去之後告訴田爾耕,朕的安危,可就全交付在你們手裏了。”
自從上次被崇祯皇帝扔到陝西之後,這是第二次崇祯皇帝對自己流露出這般的信任之色,而且還是以性命相托信任。
再加上崇祯皇帝又提到了天啓皇帝,魏忠賢的眼眶當時就紅了,冷聲道:“陛下放心,隻要奴婢還活一天,就休想有人能對陛下不利!”
崇祯皇帝欣慰地笑道:“果然,皇兄臨去前說你可以托付重任,你也确實當得,不枉皇兄對你一番栽培之意。”
此時堂下被捆得結結實實的王二公子已經被這一番變故給弄的暈頭轉向了。
人生的大起大落,實在是他娘的太刺激了。先是莫名其妙地跑出來一個英國公家的外甥跟自己過不去,接着又搖身一變變成了皇帝。
天地良心,自己這種小人物還有看見皇帝的一天?雖然說馬上就要死了?
而且看樣子,因爲自己的死,大明還很有可能發生一場大亂子?連皇帝都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灑家這輩子真他娘的值了!
崇祯皇帝卻是沒有理會王二公子,笑道望向了王宗光:“怎麽樣兒,朕給你的交待,你可滿意?”
王宗光雖然憨厚,卻不是個傻子,崇祯皇帝先前發布的一連串的旨意,自己大概也能感覺到其中到底是蘊含了什麽樣兒的風險。
如今陛下皇帝爲了給自己一個交待,哪怕是冒着天下大亂的風險卻初衷不改,自己還有什麽好說的?
王宗光紅着眼眶,任由淚水滿面流下也不去擦,便不管剛才崇祯皇帝說的什麽跪不跪的,直接推金山倒玉柱地跪倒在地拜道:“卑職何德何能得陛下厚愛至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