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粟的頭腦很清晰,完全沒有因爲冗長乏味的案情報告而影響整個人的思考,目前警方的調查方向很明确,而且隻有兩種可能。其一,男孩正處在人生成長關鍵的叛逆期中,爲了博取父母的注意而想到了跳樓,卻遲遲沒有等到父母回來,索性跳下被救;第二種可能涉及到家庭暴力犯罪,孫季浩的母親在男孩十歲的時候帶着他與孫遠鵬重新組建了新的家庭,由于種種家庭因素導緻男孩性格聚變,幾年下來身心受到嚴重的摧殘,終于在今天爆發,爆發點暫且不提。
假如是第一種可能,警方就需要對男孩的監護人進行了嚴肅的教育批評,反觀第二種可能,男孩受到了繼父的迫害,嚴重違反了未成年人保護法,警方需依法對其監護人展開必要的措施。
現如今網絡上流傳的視頻皆有删減,警方截取了許多旁觀者所拍攝的視頻,由大量的視頻片段組成了一段完整且真實有效的現場視頻,長達半個小時,其中拍攝了樓下的圍觀者,警察、救護人員、消防隊以及站在天台之上的男孩。
經警方現場調查,從男孩出現在天台直至跳下持續了四十三分鍾,警車、救護車以及消防車相繼趕到時間爲男孩跳下前三十六分鍾,二十二分鍾,十四分鍾,最後消防氣墊在五分鍾之内鋪設完成。
視頻的拍攝屬于遠處放大,成像模糊且時不時伴随着輕微的抖動,其他人都看過這段視頻了,所以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但是韓粟的注意力全部都在這上面,在男孩的眼睛上,他的眼神不太一樣。
“停一停伊雯,把孫季浩放大。”
視頻暫停了,定格在了這個畫面,男孩在天台邊緣的圖像被單獨提取出來,定格瞬間的畫面畫面感可能沒有那麽合适,但是他們也不能戴着有色眼鏡去審視男孩。男孩的目光有些呆滞,或許是注意力太過集中所緻,他平視着前方,看着虛空的某個點,抑或是空氣,總之他沒有往下俯瞰,所以男孩的注意力不在下面,但也有更大的一部分原因——他恐高,兩腿一直在發抖。
有意思。
如果你站在幾十米高的天台之上,俯瞰天底下渺小如黑點般的人,你會思考什麽,或許腦海中一片空白。
韓粟動了動脖子,揮手示意可以繼續往下播放了。
“快進吧,四倍速率播放。”
視頻一直放到了沈隊走上天台,男孩扭過頭去的地方暫停了,這個時候看不清楚男孩的臉色,韓粟看向了鄒公。
“嗯...這個時候視頻已經播放的差不多了,男孩看見了背後有人,也就是沈隊,所以扭過頭去。”
候子躍立馬替他解釋道,然後打了個手勢。
就在這時候,紀樸軍突然過來拍了下他的肩膀,苦笑道:“韓粟,你看仔細了。”
韓粟一愣,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扭頭一瞧視頻已經開始播放了,哪裏還是正常的畫面,男孩的身影突然變得模糊起來,拍攝的鏡頭也在劇烈抖動,始終無法捕捉那飛躍而下的身影,與此同時,從視頻中也傳出了大量的驚呼聲,有不屑,不屑中還夾雜着一絲失望。到這裏時視頻中聲音淩亂,腦海中隐約呈現了那個極度不适的畫面。
他足足愣了好幾秒鍾,這才若有所思的搖了搖頭。
“那個男孩沒事吧?”
“不太清楚,跳下後就被救護車給拉走了,正在住院接受治療,一直處于昏迷中。”
鄒公撓了撓頭,滿臉陰沉之色,現在的孩子也不安分。
“有什麽問題嗎?”
“除了這段視頻,還有别的嗎?”
韓粟思索了片刻,擡頭問道。
“沒有了。”候子躍難爲情的搖了搖頭,沉聲道:“現場拍攝的視頻确實有很多,但是從頭到尾完完整整全部拍攝下來的一個也沒有,這段視頻是我們技術人員剪切合成的,已經非常不錯了。”
“我是說從男孩跳下落到消防氣墊上的這個過程片段。”
候子躍聞言皺起了眉頭,含糊不清的回答,一邊說還一邊用手比劃着,“從天台上跳下,這個過程短短幾秒鍾,視頻裏面已經很清楚了......要不再看一遍?”
他頓了頓,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其他人也是這麽認爲的,韓粟笑了笑,堅持要看男孩跳下的這一小部分視頻,由于他的堅持,案情讨論會議暫時結束了,大家各忙各的,技術人員開始從大量視頻中截取确信度高的清晰視頻。
找了一大會沒有找到,在網絡上流傳的視頻大都同出一處,除非是現場有人拍攝後并沒有上傳到網絡,就在各方面僵持之際,高雲霄提供了一段視頻,就是他的朋友在現場圍觀時拍攝的,恰好就是男孩跳下的整個過程。按照他朋友的話,這是最刺激的一部分。
男孩從天台跳下落到消防氣墊的時間,隻有短短的2.73秒,他們反複看了好幾遍,人影幾乎一閃而過,沒有任何可疑的地方,而且時間短暫根本來不及做任何可疑的事情,即便是天才都不可能完成。可如果把男孩跳樓的過程放慢,慢到分解其跳樓的全部動作,就可見其端倪,男孩跳樓簡直是“教科書式跳樓”。
韓粟微微松了口氣,拿着激光筆指在屏幕上,輕笑道:“一個人跳樓,大腦一定處于極度淩亂的狀态,也就是常說的胡思亂想,甚至是精神失常。大腦通過神經支配肢體進行了僵硬木然的動作,這是正常的心理活動所反映的現象,也就是說跳樓的人站在天台的時候,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從而做出詭異的行動。想死的人誰也攔不住。”
“再看孫季浩跳樓,我們可以根據其行爲動作窺視他當時強烈的心理活動。站在天台邊緣長達四十分鍾,不受任何人的影響,說明他的内心非常強大,至少在選擇這種方式且去實行時非常的冷靜,此時他到底在想什麽,内心強大的人抗打擊能力很高,他爲什麽要選擇這種方式,去達到某個目的還是單純的報複繼父呢,這是第一個疑點。”
“第二個疑點,孫季浩跳下的整個過程,技術人員已經做了特殊的處理,這是捕捉的其中一個畫面,經過放大之後,就是這個畫面。”
兩腿屈膝,雙手抱頭。
這個畫面極度詭異,可能單從這個畫面還看不出來一二,不過将這個畫面穿插在孫季浩跳下的過程中,一個令人細思極恐的跳樓行爲就在腦海中炸裂開來。試想一下整個跳樓過程不超過3秒鍾,必須得在腳掌離開天台就要做準備動作,然後落地之後攤開。這樣的行爲很令人費解,甚至不敢相信,在警方的調查中,孫季浩落在消防氣墊上的樣子是側卧着,沒有任何人爲的保護方式。
“這個圖真的是從視頻裏面找出來的嗎?”
鄒公忽然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
話音未落,其他人的目光便落在了一個年紀較大的警察身上。
“我可以就在這裏再演示一遍。”
鄒公一下子滿臉通紅,連忙擺手說不用了,很顯然這個警察的資曆還是挺高的,至少在技術方面有一定的權威。
“那這又能說明什麽呢?”紀樸軍忽然皺起了眉頭,笑着問道:“這就是求生的本能啊。”
“求生的本能?”老警察和藹的笑了笑,像是經曆了許多人情世故一樣,他拍了拍紀樸軍的肩膀,說道:“既然是求生的本能,那爲什麽要選擇輕生?”
“都已經跳下去了,哪裏還想這麽多。”
他頓了一下,不甘心的反駁道。
“他有四十分鍾去選擇,爲什麽一定要跳下去?”
紀樸軍搖了搖頭,陷入了一陣沉默,隻感覺頭皮發麻,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心理爲什麽如此複雜。
此事算是暫時告一段落了,韓粟幫助警察解析了男孩的内心,至于他那些還是令人捉摸不透的行爲就讓男孩自己說出來吧,現在警察要做的就是對男孩的父親孫遠鵬展開深入的調查。
晚八點左右,韓粟帶着高雲霄辦理了相關手續,伊雯朝着他擠了擠眼睛,輕聲道:“沈隊回來了,一頭紮進了辦公室。”
韓粟點了點頭,若有所思的望向了辦公室的方向,停頓了片刻,接着問道:“我把人帶回去了,沈隊能同意嗎?”
“能不同意嗎,沈隊氣歸氣,凡事還得按照章程來辦事,隻不過你的朋友撞在槍口了,氣消了就好了。而且該說的我們都說過了,沈隊心中的這杆秤還是非常公道,你就不要擔心了。”伊雯帶着他們兩人往門口走去,還不忘調侃道:“再說了,你可是我們分局的“心理顧問”,這個面子還是得賣的。”
韓粟擺了擺手,釋然的笑了笑,也沒再堅持,告别後轉身就帶着高雲霄離開了景山分局。黑夜裏的公安局依舊是如此神聖、莊嚴。
他們兩人沿着公路一直走,長歎短噓的哈着氣,高雲霄兩腿都軟了,一把鼻涕一把淚握着韓粟的手就是不舍得放開,最後還是拗不過肚子太餓了,兩人在公安局附近找了家面館,将就吃一頓。
韓粟還沒踏進面館,突然感覺雨滴落在了臉上,他蓦然的擡頭望向了天空,厚厚的一層黑幕遮蓋了原本深邃的天穹。今天的天氣一波三折,上半天多雲轉陰,下午到黃昏又出了太陽,到夜裏溫度卻驟降,這雨終究是落了下來。不知道是緬懷過去的秋天,還是迎接寒意十足的寒冬季節......
第二天韓粟睡到了早晨八點多,生物鍾到這個點自然而然就醒了,不過嚴格上來講,他比平時多睡了一個小時,原因是昨晚他并沒有進行自我催眠,沒有催眠的介質和條件,因爲占據他内心的是不再是塵封的記憶而是那個跳樓男孩。
沒多久,韓粟就接到了紀樸軍的電話,男孩昨天已經醒來了,問他有沒有興趣去醫院看看。按理說男孩醒與不醒都不關他的事,可是韓粟卻發現自己無從拒絕,問其原因沈隊把這個案子甩給了鄒公,自己則撲到了另外一件案子上。
十二月八日,陰天。地面已經全濕了,不過沒有積水,雨是淩晨停的,風刮在臉上讓人受不了,感受着這個冬季的敵意,韓粟不禁縮緊了身子,盡量減少肌膚裸露在外。
男孩跳到消防氣墊上昏迷,被救護車送往了最近的醫院接受治療。
H市第十三人民醫院。
韓粟和紀樸軍趕到醫院住院部病房外時,男孩正在吃早點,病房内有兩個病人,再沒有其他人,男孩的父母并不在身邊。他們兩人湊到一起,透過房門玻璃往裏面觀看,男孩非常平靜,隻能勉強看見一個側臉,動作明顯僵硬,擡手又不知所以然的放下,周而複始。
“你好,你們是警察吧?”
兩人正出神,背後響起了一個突兀的聲音。
紀樸軍回身看了眼韓粟,遂及點了點頭,他粗略打量着身後之人,反問道:“請問您是?”
“孫季浩的主治醫生。”
身穿白大褂的中年人微微擡手示意病房。
“您好您好。”
紀樸軍上前主動伸出了右手,算是互相打了個招呼。
“紀樸軍。”
“吳讓登。”
“韓粟。”
吳醫生職業性的嚴肅,錯過他們兩人的目光往病房内瞧了一眼,輕聲道:“兩位警察同志,你們是來找孫季浩的吧?”
“對,過來了解下情況。”
紀樸軍點了點頭。
吳醫生沒有感到絲毫意外,不過卻遲疑了片刻,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相反這不禁讓紀樸軍感到有些意外,右手便放進了口袋裏,準備掏出警官證了。
“别緊張,我沒有别的意思,你們跟我來吧。”
吳醫生露出了十分歉意的笑容,釋然的離開了。
兩分鍾後,兩人的臉色瞬間黑了下來,擺在面前的是一份檢查結果,孫季浩住院之後接受了全身檢查,翻過前面幾頁林林總總的檢查事項,最後鎖定在了異常結果上——精神障礙。
這就有點令人匪夷所思了,如果他們剛才沒有親眼看見孫季浩可能不會這麽想,但要把剛才的畫面與精神障礙聯系起來,八竿子都打不着邊,紀樸軍當時就笑了。
他将檢查結果直接摔到了桌子上,冷哼道:“好端端的一個孩子怎麽就出現精神障礙了?”
吳醫生很顯然也料到了警察會有這種反應,畢竟剛才前不久病人家屬也是如此強烈的反應,所以他絲毫沒有慌亂的意思,拿過檢查結果翻到異常事項的地方,指着回答:“疑似精神障礙,臨床表現爲妄想、幻想、自言自語、行爲怪異。”
“我建議保守治療,帶孩子去大醫院看看,h大附屬醫院...”
“咚咚咚。”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吳醫生在嗎?”
一個婦女的聲音傳了進來。
他停頓了片刻,擡頭叫道:“進來吧。”
女人推門走了進來,看見吳醫生正在與别人談話,十分歉意的停頓了一下,說道:“實在不好意思吳醫生,我有點事現在想和你談一談,不知道您現在有時間沒?”
走進來一位豐腴的中年婦女,穿的很暖和,裏面是一件粉色毛衫,外面套着杏色成衣,是一眼可以根據容貌看出年紀的那種,齊肩的短頭發,臉色略微蒼白。她微微喘着粗氣,累的滿頭大汗。
韓粟不禁多看了兩眼。
“現在就可以。”吳醫生點了點頭,迎上了中年婦女,韓粟兩人也跟着起身,“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公安局的兩位警察。紀警官和韓警官,他們過來了解情況。”
中年婦女一愣,臉上浮現出一絲恐慌之色,吞吞吐吐道:“昨天不是來過了嗎?”
“不好意思,你是黃玉秀女士,孫季浩的母親對吧?”紀樸軍掏出了警官證呈在了她的面前,語氣稍微有些強硬:“十六歲的孩子選擇跳樓輕生,此事影響很大,媒體都在關注,上面領導很重視。我們局裏已經立案了,必須一查到底,給市民、社會一個交代,所以我們要過來了解下情況,孩子爲什麽要跳樓,而且此案已經有點眉目了。”
紀樸軍扭頭看向了桌子上的檢查結果。
中年婦女瞳孔陡然一縮,臉色瞬間爲之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