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西小籃球場的休息長椅上,外套放在另一邊,隻身就一件藍白相間的條紋襯衫,與男孩的年紀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男孩看着其他和自己年紀差不多大的男孩子揮灑着汗水,不惜體力地來回奔跑,在一起較量,大聲吼着,肆意的哈哈大笑,熱情如火的樣子,男孩的心裏非常順暢,至于爲什麽,他一時半會也想不到原因。
夕陽西下,絢爛的火燒雲染紅了半個天穹,眼見着天就逐漸黑了下來,可是籃球場上的大男孩子們卻沒有絲毫要停下來的意思。晚風輕拂,韓粟不禁打了個哆嗦,抓着放在另一頭的外套一邊拍打着沾上的灰塵,一邊走向了距離自己最近的籃球框,年輕的小夥子們精力旺盛,男孩揮手向他們示意,這片籃球場已經不屬于他了。
韓粟去食堂吃飯,現在正是飯點的時候,食堂内熙熙攘攘的全都是人,隻可惜熱鬧是大家的,寂寞隻屬于他一個人。他不由得想起了高雲霄,是不是要給他帶飯,說起來高雲霄已經一整個下午沒有消息了,的确不太應該,那麽此時他會在哪裏呢。
他給高雲霄打了個電話,手機竟然關機了,韓粟預感有些不妙,是不是出什麽事了,以高雲霄的性格,很顯然手機關機這種扯淡的事情定然是出現了意外。萬千思緒在電光火石之間爆發,他急忙重新點開手機,在網絡上尋找高雲霄的身影,想必除了此事,他再也想不到其他原因。
就在韓粟專心緻志從網絡上尋找高雲霄的身影時,原本熙熙攘攘的食堂一下子變得安靜了下來,由喧鬧轉變爲低聲細語,像是整個食堂的師生都在心照不宣的讨論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或是即将發生的可怕事情。
韓粟皺起了眉頭,搜索信息來源中鎖定了食堂的前門入口,隻見一個年輕人帶着另外三個身穿制服的警察走了進來,頓時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們四人的步伐急促,不過爲首第一人便衣警察卻是有條不紊,目的性極強的搜索着。
他看向三個制服警察,緊繃的臉上滿是肅殺之意,可是那名便衣警察就顯得輕松多了。他們一直往前走,穿過了許多桌子,帶着天然強大的氣場,衆目睽睽之下走到了韓粟面前。
韓粟目光一滞,帶着一絲不明覺厲的苦笑,腦海中竟然一片空白,他左手握着手機,右手半搭着筷子,仿佛罪孽深重的嫌疑人。
“好久不見了,韓粟。”
還是便衣警察最先開口了,不過沒有坐下。
韓粟微笑的點了點頭,轉而看向了另外三個稍有詫異的民警,粗略的打量了幾眼,然後便收回了目光,“紀警官,有事嗎?”
紀樸軍聳了聳肩,湊過來重重拍着他的肩膀,似笑非笑的說道:“放松點,問題不大。再說了,你小子什麽事情沒有經曆過。”
他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然後收起了手機,瞥了一眼另外三人後主動站起身來,收斂了笑容:“你别把我吹得像個神似的,我現在就和你們走,時候不早了,他也該等急了。”
“你猜到了?”
紀樸軍頓了頓,神色略有些古怪,他在想是不是有人提前給他打過招呼了,是伊雯嗎還是别人。
“别多想了,沒有人提前告訴我,就像你說的這個事情不大,如果是我自己的事情,輪不到我來猜測;如果是警方的事情,也不會是你來找我,很顯然就是别人了,他...”
說到這裏韓粟停頓了片刻,擡頭環視了一圈又不免低下了頭。
紀樸軍“嘿嘿”一笑,心中不由得一歎,看來他又成長了不少。
韓粟被警察帶走了,幾個月一别的景山分局沒有絲毫變化,那些人依舊在忙碌,那些車進進出出仍然在疾馳,那些事剪不斷理還亂。案發、調查、抓捕、審問、起訴,周而複始的工作壓在每個警察的肩上,盡管任務繁重,但是大家各司其職看起來卻有條不紊。這是一支有紀律的攻堅型隊伍。
他輕車熟路的跟着紀樸軍來到了刑警大隊的辦案區,韓粟與高雲霄第一次在公安局見面了,按理說他作爲半個東道主應該好好的向高雲霄介紹一番,隻是此情此景似乎不太合适。
紀樸軍在來的路上告訴他,沈隊的臉色不太好看,小心一點,你的那位朋友撞在槍口上了。
韓粟明顯愣住了。對于每一位警察而言,事無巨細,不過移交刑警隊的案子也沒有大小之分,但是相對而言,嚴重性卻無疑上升了一個檔次,他不禁留了一個心眼。男孩跳樓,警察介入其中,刑警隊接管此案,沈隊親自調查,高雲霄撞在了槍口上,那麽原因肯定是出在——那段從心理學的角度對男孩怪異的跳樓行爲進行理智分析的話。
理清這個思路,韓粟卻沒有想象中的要輕松,他歎了一口氣,一路打招呼過去,最後來到了高雲霄的面前,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
他靠着牆坐在椅子上,兩隻手無處安放,一直握着拳的姿勢像是保持了很久,僵硬、不甘、委屈,顯然有些無助,高雲霄看着他,怯怯的說道:“你可算來了。”
韓粟不打算責備他,因爲警察已經說的夠多了,他輕輕拍着高雲霄的肩膀,示意他打起精神來,警察可不會因爲他的三言兩語就會放人,他需要更多的證據。
“你是不是說那段話也有我的“功勞”?”
韓粟皺着眉頭,思索着該如何應對。
“我...”
高雲霄嗫嚅了一下子,想要開口說話,可是話到嘴邊卻不知道該怎麽說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極爲狼狽。
韓粟已經推測出了自己前來分局的始末,顯然并沒有太在意,就算高雲霄不這麽說他也得過來一趟,當即轉過身去,說道:“我想看看那段話,網絡上已經找不到了。”
紀樸軍點了點頭,還沒開口,伊雯就開始招呼人過來了:“我這裏有。網絡并不是法外之地,沒有任何根據的相關猜臆已經删掉了,目前網警正嚴格監視這一塊。”
他又看到了這段話,足有八百餘字,可是縱觀這篇從心理學角度分析的猜測,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來看确實有幾分道理,但是乍看之下卻又有一絲的不妥。從心理學的角度去推測跳樓男孩的想法,實際上很容易得出一個結論:男孩跳樓背後定有隐情。而男孩的這個行爲的本身,沒有人可以評頭論足。這篇無中生有的猜測完全可以被否定掉,而相比網絡上其他人的詛咒死爹死媽,高雲霄的這篇猜測的确是不足一提,隻不過是他吃飽了沒事幹的嘩衆取寵而已。
韓粟看完後陷入了沉思中,一時半會兒也沒有對他的這篇猜測作出任何解釋。紀樸軍與伊雯兩人相視一眼,很顯然都看出了韓粟的疑惑,伊雯搖了搖頭,轉身在電腦上敲了幾下,說道:“韓粟,你這幾個月都在幹什麽?”
“讀書。”
他想都沒想,下意識的脫口而出。
伊雯翻了個大白眼,這話她沒法接,又給圓了回去:“你看看這個吧,這是各大媒體發的文,還有這個帖子在貼吧、論壇等網絡上的截圖,你應該就明白了,高雲霄的被抓不是偶然。”
“被頂上了熱搜?”
韓粟眉頭一挑,意識到事情可能沒有想象中的這麽簡單。
“沒錯,你朋友的這篇分析文章——叫高雲霄是吧,兩個小時之内被頂上了熱搜,之後各大媒體發的文也都相繼引用了此話。的确就像多數人想的那樣,這篇分析不論從什麽角度都好像有幾分道理,可事實上并非如此,網絡暴力足以摧毀任何一個人,何況是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孩子,所以目前警方已經立案調查了。”伊雯看在韓粟面子上沒有表現的過于憤怒,但是他的臉已經開始發燙了,作爲一個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而言,确實有些悲哀。她接着頓了頓,又壓低了聲音:“沈隊親自抓的人,高雲霄一五一十的全部說了出來,據說他是在課堂上與你探讨之後決定發表的。”
伊雯摸了摸鼻子,似乎不太相信。
韓粟已經大徹大悟了,警方決定立案調查的并不是男孩跳樓的背後,而是針對的網絡暴力,他們要維護男孩的自尊心。
正在他發愣之際,紀樸軍突然又接過話來:“說實話,我是不相信高雲霄能有這樣的專業水準。”
韓粟笑了笑沒有說話,紀樸軍讓他在一旁坐着,他望向了辦公室的方向,輕聲問道:“沈隊呢?”
“剛去醫院,應該快回來了。”
紀樸軍給他遞了一杯水,看着他平靜卻内斂光芒的眼神,不禁暗自苦笑道:“我知道你已經猜到了,是沈隊想見你,他要聽聽你究竟是如何對男孩的怪異行爲進行分析的。”
“你知道該怎麽做嗎?”
紀樸軍朝他瘋狂暗示。
韓粟點了點頭,道:“可以,我想看看男孩跳樓的視頻,這樣可以做出準确的判斷...”
紀樸軍的臉瞬間就黑了下來,他一把奪過韓粟手中的水杯,張大了眼睛切齒道:“閉嘴,誰想要聽你頭頭是道的分析了,要你們道歉,誠懇道歉的态度。”
韓粟聞言,眯起了眼睛,很認真的看着他,正色道:“可萬一事情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麽簡單呢?”
紀樸軍的臉一下子又變得萬分驚恐起來,确實韓粟的嘴證實了很多猜測,他不安地看着韓粟,沉默了兩秒鍾,什麽話都沒說就走開了。
伊雯闆着臉拿過來兩瓶礦泉水,一瓶給他,另外一瓶讓他去給高雲霄,然後他們兩人就在高雲霄羞愧的眼神中走向了辦案區的深處。高雲霄似乎想到了某電影情節,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起來,水從顫顫巍巍的嘴巴縫中滲出。
韓粟輕車熟路的跟着伊雯來到了一間小型會議室,裏面的人還真不少,不過全都是老熟人,候子躍在和伊雯準備資料,紀樸軍在擺弄着投影儀,鄒公看着韓粟十分冷靜的目光,湊過來拍着他的肩膀,似笑非笑道:“快畢業了吧?”
“不進行學術研究的話明年就畢業了。”
他不知道鄒公想說什麽,但還是有禮貌的如實回答了。
“有沒有興趣當警察,我看你小子是這塊料。”
鄒公的聲音不大,卻在這間小型會議室内久久回蕩。
韓粟突然愣住了,說實話這個問題他在兩年前就問過自己,可是旁若無人或者夜深人靜時他總能堅決的否定自己,不過當他面對這群有血有肉的城市英雄之後,卻始終不敢輕下結論。
他笑了笑,“我不是這塊料。”
鄒公也沒有繼續調侃他,警察本身就是一個很嚴肅的職業,就在兩人說話之際,一邊的準備工作已經完成了。紀樸軍簡單的向他介紹了目前的情況,因爲沒想着讓他幫助,所以就把警方調查男孩跳樓的案子給隐瞞了下來,謊稱針對網絡暴力這一塊進行整治,之後韓粟的一句話卻讓衆人陷入了沉思中。
候子躍簡單的概述了一下案情,然後停頓了片刻,留給韓粟一個整理思路的時間。
根據事後警察的調查走訪,跳樓男孩今年十六歲,初三因精神原因休學在家,名叫孫季浩,母親叫做黃玉秀,一染布工廠在職員工;繼父孫遠鵬,某國企下崗工人,後來幹起了摩的,下崗後自暴自棄過一段時間,愛酗酒,據鄰居所述,此人有極大的家庭暴力隐患。周末男孩像往常一樣仍就一個人在家,母親父親皆正常上班,黃玉秀是早上七點左右離開,孫遠鵬是在九點之後外出,其母不放心丈夫孫遠鵬的照顧,所以讓鄰居代爲照看。小區某居民報案是在10:19的時候,直到樓下吵吵鬧鬧有人聚集之後,鄰居這才知道男孩突然跑到了天台之上。據推測男孩是在十點到十點二十之間走上了天台,原因正在調查當中。
報案後轄區派出所民警迅速趕到,并通知了消防大隊,此時已經人滿爲患,趕回分局的沈隊路過小區,聽說跳樓的是一個孩子,沈隊擔心派出所民警經驗不足,所以趕到了現場。接着矛盾出現了,在沈隊趕到現場時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左右,其監護人并未到場,已經聯系到了男孩的父親(事後調查爲繼父),母親并未聯系到(事後調查工廠車間工作不允許攜帶手機)。大約又過了十分鍾左右,沈隊上天台進行勸說,盡量的拖延時間,樓底下消防氣墊已經鋪設完成,此時男孩從天台跳下,毫發無損。
對于男孩跳樓原因,外界衆說紛纭,警方根據實際情況推測以下幾點可能:其一,男孩與繼父的關系緊張,這也是其母所擔心的原因;第二,男孩選擇跳樓并不是偶然,可能是長時間的不滿情緒在瞬間爆發,而這個瞬間的爆發點,就在其母親黃玉秀出門上班到繼父孫遠鵬出門上班的這段時間當中,具體情況仍在調查當中;第三,男孩性格孤僻,内心強大遠超同齡人,除了鄰居的一個女孩外,沒有一個朋友。在學校遭到同學們的疏遠,以及老師的猜忌之後被強制安排了休學,原因是他和别人不太一樣,腦子裏存在着令人不可思議的東西。
不太一樣。從思想、行爲上來看不太一樣嗎?
“從思想、行爲、精神、言語上來看都和同齡人不太一樣,就像是十六歲的模樣,二十六歲的心智,三十六歲的大腦。”
鄒公搖了搖頭,補充的回答道。
韓粟沒有回答,陷入了沉默中。聽候子躍的概述,男孩可以說是一名天才,被現實世界困擾的天才,被所有人敵視的瘋子,被人類定義的自閉症精神病。
幻燈片一閃畫面上就出現了男孩的證件照,下一張就是生活照,是男孩與一個小女孩的合照。小女孩笑容甜美,依偎在男孩的懷中,兩人像是坐在公園的秋千吊椅上,男孩顯得有些拘謹,幹練的平頭發,目光很純潔,沒有現在這麽的複雜。
“這是孫季浩十歲之前的照片,也是他母親黃玉秀剛嫁過來的時候,他父親母親帶着他和鄰居的小姑娘去公園遊玩的時候照的。”
“那麽問題顯而易見出在孫季浩十歲之後,也就是黃玉秀與孫遠鵬重新組成新家庭的時候,弄清楚這一點後我們回過頭再來看男孩跳樓的本質,他究竟是什麽想法,确實想不開還是...鬧給父母看的?”
“就像高雲霄的分析,家庭原因的使然,導緻孫季浩的心智比一般同齡人要成熟,這會不會就是一場博取父母關注的鬧劇呢?”
講到這裏,候子躍概述完了目前的案情進展。
這個答案也是多數警察較爲認同的答案,一個十六歲的男孩,正值青春期,叛逆是正常的事情,怒刷存在感的選擇輕生,以旁人的眼光看來确實荒唐,不過還是可以理解的。
“鄒公,你的丫頭現在也有十五六歲了吧?”
餘鵬撓了撓頭,略有些好奇的問道。
“還早呢。”鄒公翻了個大白眼,不禁皺起了眉頭,他知道餘鵬想問什麽,關于父母與孩子之間教育的問題局裏很多人都插不上話,“有話直說,你小子不要給我弄這套虛的。”
紀樸軍嘿嘿一笑,說道:“鄒公,這事還是你有經驗,你說這究竟是一場鬧劇還是出于某種報複?”
“别問我,這次我也是頭一回。”
鄒公擺了擺手,然後看向了韓粟,苦笑道:“都别瞎猜了,現在孫季浩在住院,我們隻能從一些零零碎碎的線索中找到答案。”
“放視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