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從堯的神色始終淡淡的,自打君青藍開始談論蕭婉,他的眼底始終半分波動也無。然而,君青藍忽然鄭重其事的請求,卻叫他眸色微動,第一次認真的瞧向了君青藍。
“卑職希望,王爺對前事不要隐瞞。還請知無不言。”
李從堯明顯皺了眉頭,眸色幽深中帶着幾許捉摸不透的冷。他忽然側過了頭,目光卻一瞬不瞬瞧向了姜羽凡。姜羽凡直覺有沉重山嶽迎面壓了過來,周身的力氣都似被瞬間的抽幹了。
“幹什麽!”姜羽凡用力搖了搖頭,豁然起身,眼中分塊生出幾分憤怒:“小爺我好歹也是公門出身,懂得什麽叫做分寸,更懂得什麽叫做保密。你們以爲,我是那種嘴巴不知道把門,把什麽事情都到處亂說的小人麽?”
李從堯的那個眼神分明在表示不信任,俨然有些事情并不打算叫他聽到。姜羽凡表示,很受傷。
“本王希望,你能記住方才自己說的話。”
“我……當然能。”姜羽凡挺着胸脯,他好歹是堂堂正正的錦衣衛百戶,不比君青藍一個總旗要大的多?這麽不信任他,真的沒有問題麽?
“你今日所聽到的一切,不可對任何人提起,包括你的父母。”李從堯對姜羽凡的保證似乎并不怎麽在意,仍舊盯着他,一瞬不瞬:“能做到麽?”
定國公府家教森嚴,貞容大長公主擁有絕對的威信,全府上下皆對她心悅誠服。姜羽凡不被定國公看重,時常被他教訓。大約正是因爲如此,他才得到了大長公主更多的偏愛。所以,姜羽凡與他母親的關系特别親厚,在他們母子之間,大約是沒有秘密的。
“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懷疑我。”姜羽凡用力揮手:“小爺我是個響當當的漢子,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李從堯終于将視線自他身上移開,淡淡瞧向君青藍:“你想知道什麽,說吧。”
“卑職請問王爺,您是否早就對蘇三的死因,了如指掌?是否也早就知道,蕭婉會因何而死?”
李從堯面色如常,呼吸中也沒有半點的紊亂:“你爲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
“因爲您的淡然。”君青藍說道:“卑職總覺得您對這案子當中發生的任何事情都不覺得意外,似乎早就了然于胸。當然,這并不能成爲卑職這樣認爲的最關鍵證據。”
君青藍直視着李從堯的眼睛。即便一個人的僞裝再厲害,他的眼睛卻是無法企及的部位。眼神便是内心,即便是一個極其細微的表情變化,也能夠将你真實的想法出賣。
然而……李從堯卻隻會讓他的對手感到無力。從始至終,他的面部神色就隻有一種表情,那就是……沒有表情。
但,君青藍并不打算就這樣放棄。
“七年前的端王府尚在輝煌,蘇三那樣的死法對于端王府來說,無疑是奇恥大辱。恰巧,長興侯也不是個應天教徒,從他埋葬蘇三的方式能夠瞧得出,他實際上對與配天婚非常不滿。在這樣的局面之下,卑職相信,無論是端王府還是長興侯府都不會無動于衷,蓦
然接受配天婚的說法。”
“卑職認爲,端王府和長興侯府一定對此事進行過私下的調查和反抗,也定然知道了一些什麽東西。所以,長興侯瘋了,與端王府聯姻的其餘兩家,家破人亡。而端王府也最終的妥協,漠視着自己一步步在燕京城被邊緣化。”
“王爺。”君青藍盯着李從堯,清冷的眼眸銳利似出鞘的利刃。似乎能将人飛皮肉一寸寸的剝開,将被層層包裹的肌理脈絡暴漏與天地之間,再也無處躲藏。
“卑職希望,王爺能夠将當年您調查到的事情告訴卑職。我想,您也不希望四個女子,八條人命,就因爲端王府,因爲您,這樣不明不白的死去!”
“本王……。”李從堯仍舊維持着他優雅而閑适的坐姿,良久方才緩緩開了口:“本王如今隻能提醒你一件事情。”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俨然并沒有因爲君青藍提起的那八條人命而有半分的動容。
“君青藍。”李從堯瞧着君青藍:“你若想要本王替你争取時間,就想法子先弄清楚這件事情吧。還記得你方才說過,乞丐張五死時,身上穿着什麽?”
君青藍略一沉吟說道:“穿着的是天雲錦制作的衣衫。”
“恩。”李從堯眸色微動:“天雲錦原本就産量稀缺。又因先帝晚年因奪嫡之戰引發戰火連天,餘杭一代被戰火波及,緻使冰蠶生存環境嚴重破壞而大面積死亡。這些年,天雲錦就隻在餘杭進貢給皇上的貢品當中,還能偶然得見。”
君青藍點頭,這些事情她是知道的。也正因爲如此,她才會瞧出蕭婉案當中的破綻。張五的身份和他身上所穿的衣裳,可太不般配了。
“當今天下,以天雲錦制作的衣裳僅存三套。其中一套在皇上的私庫之中。另外兩套,分别被先帝和當今皇上賞賜給了他人。”
“你若想要解開這案子的關鍵,就先查清楚這兩套衣裳的下落吧。”李從堯淡淡說道:“等你查清楚了,再來告訴本王,是否還打算要繼續。”
“青藍!”姜羽凡忽然張了張嘴,神色間分明帶着幾分緊張。然而,當他想起李從堯方才瞧向自己眼神的時候,忽然就打了個哆嗦。艱難扯了扯唇角,朝君青藍說道:“我想……繼續畫畫。”
君青藍皺眉:“去畫。”
姜羽凡一轉身,毫不猶豫回到了書案邊。他的速度快的出奇,與其說是走,瞧着更像是逃。
“王爺。”君青藍瞧着李從堯:“無論結果如何,我堅持我的原則,在我君青藍手中,一定不能有冤案!”
李從堯淡笑:“無知者無畏。本王隻希望,你能始終如一。”
這場談話結束的非常不愉快,君青藍面沉似水離開,走了許久,神色都不得舒展。李從堯則眼中的神采一點點消失,最終化作深不見底的虛無。
“王爺。”容喜小心翼翼湊上前,将溫熱的茶水放在李從堯手邊:“您就……真的放任君大人繼續查下去?不需要提醒她一下麽?”
李從堯半垂了眼眸,盯着自己如
玉修長的指尖,目光中的淡然漸漸化作一絲幽冷:“你能勸得住?”
容喜聲音一頓,神色間添了幾分遲疑,抿了抿唇,卻不肯就此罷休。
“小人瞧着,大人似乎離真相越來越近了。總有一日會撞上……她。大人會有危險,王爺就真的不管麽?”
“君青藍麽?”李從堯唇線一松,眼底染上幾分不合時宜的笑:“她若是連這麽點子危險都沒有辦法逃離,就沒有資格住在端王府中!”
“但是……她……。”
“至于她麽!”李從堯笑意漸冷:“那些她自以爲是的情分,過了這麽些年,也早就已經消耗光了。是時候,該給她一個教訓。”
李從堯緩緩起身,走至窗前。狹長鳳眸幽冷的光投向夜色中意味不明的某處,驟然間,冰一般幽寒。
“君青藍,一定不會叫本王失望。不是麽?”
夜色卷着霧氣從天而降,薄薄的白霧混雜着初夜淡淡的黑,成了一匹略微模糊披帛,将天上地下都籠罩在了昏暗之中。君青藍早将端王府的地形爛熟于胸,行走期間并不需要視覺的判斷。
“姜羽凡,你還不走?”君青藍驟然停了腳步,側首瞧着君青藍。
“急什麽?離宵禁還早着呢,你還需要我保護不是?”姜羽凡嘻嘻笑着。
君青藍靜靜瞧着她:“你确定不是想知道更多的事情?”
“你把小爺當成了什麽人?”姜羽凡冷哼一聲:“小爺是個正人君子,自然要保護你的周全。至于更多的事情麽……順帶了解一下也是可以的。”
姜羽凡笑的見牙不見眼,君青藍瞧了他一會便将眼睛别開了去。堂堂一個錦衣衛百戶,定國公府小公子,總做出這麽一副狗腿樣出來。真真的……不忍直視。
眼前漸漸出現一絲光亮,君青藍将唇角勾了一勾:“我們到了。”
昏黃的燈火在模糊不清的夜色中瞧起來,似陽光一般的溫暖。一下子便能将驅散夜行人心中的恐懼和冰冷,毫不猶豫,朝着那一點光明奔去。
“那是什麽地方?”姜羽凡皺了皺眉。他以爲君青藍要去的地方定然是個華貴清雅的所在,怎的……這麽破舊?
“馬房。”君青藍淡淡說道:“你們定國公府沒有馬房麽?”
姜羽凡眨了眨眼,馬房自然是有的。可是……你查案子爲什麽要來馬房?
君青藍并不回話,加快了腳步,朝着馬房走近了。房門大開,明亮而溫暖的燈火自門框中洩出,流淌出一片燦爛的流光。
“聽說你回了府。”
屋中,暖陽般溫雅的男子聲音帶着幾分溫柔而寵溺的笑意,緩緩說道:“我可等你許久了。”
姜羽凡怔了一怔,若不是親耳聽到,他絕對想象不出男人的聲音也可以這樣的溫柔。便似暗夜中一盞指路明燈,讓人一顆心瞬間就溫暖了。
“他是誰?”
君青藍唇角輕勾,清眸中蕩漾着溫暖的光:“是一個,你不認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