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老爹的境遇自然不能與君青藍上次入獄相提并論。在不久之前,他還是大理寺企圖立刻結案送出去的替罪羊。人能活着已經是萬幸,哪裏還敢指望太多?
君老爹雖然日日料理義莊,卻是個極愛幹淨的人。身上的衣裳時刻都漿洗的整整齊齊,頭發也梳的一絲不苟。然而此刻,他身上灰撲撲的衣裳哪裏還能瞧出原本的顔色?頭發胡子因許久不曾打理,糾纏的打了結,糊的一張臉已然不能看了。
“爹,對不起。”君青藍略垂了眼眸,不叫他瞧見自己眼中悲涼。
“阿藍!”君老爹吃了一驚:“你來這裏做什麽?這裏不是好地方,快走!”
君青藍當然知道他另有所指。
他對自己身世來曆清楚的很,每日裏最擔憂的就是有朝一日她的身份叫旁人知曉而丢了性命。所以,每當她出入大牢,他總會擔心。
“如今皇上許錦衣衛協助調查崔泰的案子,我已經發現了一些眉目。但有些事情還需要與爹爹核實。”安慰人最好的法子不是與他一同憂慮,而是轉移話題。叫他無法再考慮憂傷的事情。
“我聽苗大人提起過。”君老爹扯唇一笑,忽然跪倒朝着正東之位鄭重磕了頭:“皇恩浩蕩,草民叩謝皇上隆恩。”
君青藍靜靜瞧着他,直到他叩完了首方才開了口:“爹爹什麽時候結識的崔泰?”
君老爹歎口氣:“這幾日總有人問我這問題,我從來都不認識崔家的公子。我說了許多次,始終沒有人相信。”
“爹爹若是不認識他,爲何他死時會穿着您的衣裳?”
“這事說起來話就長了。”君老爹沉吟着說道:“那一日天氣特别熱,義莊也總有人來,始終不得安生。我又擔心你便怎麽也睡不着。大約在亥時前後有人大力錘門。我打開門一看,是個穿着嫁衣的婦人。男女授受不親,又是在三更半夜時候,我本不願叫她入内,她便逼的開口求我。”
“她一開口我才知道,原來那穿着嫁衣的是個男子。我瞧他神色倉皇,累的将近虛脫就叫他進了義莊。他說肚子餓,向我要了些吃食。說是來京城投親,遇到了山賊将他盤纏都給搶了。我就給了他些盤纏,并叫他換了我的衣裳,盤算着等天明送他進城投親去。他卻急得很,根本等不得天明,連夜走了。之後我就再沒有瞧見過他,直到那日被大理寺的官爺們抓走,說發現他死在了井裏。”
君老爹又歎了口氣:“我也是到了那個時候才知道他是崔大人府上的公子。好好一個孩子,怎麽就死了呢?”
君老爹滿面惋惜:“挺好的一個孩子,相貌一等的俊俏,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死了,真真可惜。”
“崔泰長的很俊俏?”君青藍多少有些意外。
她隻見過崔泰一面,那時候他整張臉都在水裏泡的爛了。綜合國子監中得到的消息來看,那人不學無術,又能作出在國子監苟且厮混的事情出來。還以爲是個面目可憎的纨绔浪蕩子呢。
“的确俊俏。”君老爹思量着說道:“他當日穿着女子嫁衣,明豔照人。若是不開口說話,我真瞧不出他
是個男子。”
“哦。”君青藍淡淡答應一聲,并不在意這個問題:“爹爹您也算是仵作行的老手,我這一身本事都得自您的真傳。崔泰當時一身嫁衣價值不菲,他說他被山賊挾持,您也能信?”
“我仔細瞧過他的面容。當時他嘴唇隐隐帶着黑氣,面色卻異于常人的白。端碗吃飯時,指甲底端也些微的發青。說話時有氣無力,每說一個字都需要大力喘息。”
君青藍眸色一動:“聽起來,他這樣子倒像是有過短暫窒息。”
“說的不錯。”君老爹點頭:“他說搶他的山賊是個男女通吃的畜生,爲了逼他就範,曾将他活埋了片刻。他實在受不住便答應了那山賊荒唐的請求,最後趁着衆人酒酣耳熱的時候偷偷逃了出來。”
君青藍搖頭:“不對。山賊何其兇猛彪悍,能叫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跑了出來?”
“我并未多想,隻瞧他可憐便收留了他。想着将來也未必同他再有交集,哪裏想到……。”
君老爹重重歎口氣,再說不出話來。
君青藍卻緊緊鎖了眉頭:“崔泰若是曾有過短暫窒息卻并非遇到山賊,又是何人所爲呢?”
“阿藍。”君老爹說道:“你莫要爲了我的事情再憂心,人生一世冥冥中自有定數。我這麽一大把年紀,死了沒什麽不甘心。倒是你,千萬莫要同……抗争。保護好自己才是要緊。”
在君青藍出現之前,大理寺卿已經提審了君老爹許多次。話不多,隻要他簽字畫押,每次提審時大堂上都擺滿了刑具。君老爹心裏清楚,這案子要的不是真相,隻是兇手。
而他就是那衆望所歸的兇手。
就在他已經坦然接受将死命運的時候,苗有信忽然告訴他,他的案子由錦衣衛協同重新審理。他不知道君青藍爲了得到這樣的結果付出了什麽樣的代價。但他明白,真相一定是他不能承受的。
“要我不抗争怕是做不到。”君青藍微勾了唇角:“爹爹怕是不知道,您這案子我若是查辦不清楚,就隻能乖乖到長樂公主府上當驸馬去了。”
“你說……什麽?”君老爹驚得瞪大了眼:“你不知道你是……你怎麽能當驸馬!”
“我自然是不想當呢。”君青藍歎氣:“所以,還得爹爹您幫幫忙。在結案前必須健健康康活着,若是想起什麽重要的事情得原原本本告訴我。”
君老爹張着嘴想要說些什麽,喉結滾動了半晌卻終是半個字也說不出。于是,緩緩垂了首,無力地朝她擺擺手:“大牢不是什麽好地方,你早些走吧。我會活的好好的,等到你把我救出去那一日。”
“這就對了。”君青藍撫掌笑着:“你且歇着吧,過幾日我再來看您。”
她神色輕松而愉悅,似卸下了心頭大石。卻在出了大牢後,君老爹瞧不見的角落裏頃刻間垮了肩,似乎壓了千斤重擔在身,幾乎不能承受。
“君青藍?”苗有信懷裏抱着卷宗正往外走,一眼瞧見暗影裏佝偻着的女子身軀。于是停了腳步,眼底生出幾分疑惑:“你怎麽
了?面色這麽差,是病了?”
“沒有。”君青藍立刻将身軀挺的筆直,不着痕迹退開幾步,叫自己避開苗有信銳利探究的目光:“多謝苗大人對我爹的關照。”
“不提這個。”苗有信目光殷殷瞧着她:“你真的去求了長樂公主?”
“公主是個善人。”君青藍微笑着說道:“不忍死者枉死,生者蒙冤。才求得聖恩浩蕩,這是咱們北齊百姓之福,不是麽?”
苗有信聲音一滞,緩緩低了頭:“你說的是。”
“鎮撫司還有許多公務,我先告辭了。”
“去吧。”苗有信仍舊垂着首,雖然有一肚子疑問,卻并不開口挽留。
君青藍長長舒口氣。幸好,苗有信是個清醒的人。
她與長樂公主的約定是個秘密,無論原因還是過程都是不該叫旁人探究知曉的秘密。秘密知道的多了,遲早連自己也會變成秘密。明白這道理的人,才能活的長久。
她快步出了大理寺後便放緩了腳步,并沒有騎馬,緩緩與長街上行走,打量着市井上人生百态。
此刻才剛剛過了辰時,天上地下尚未進入最炎熱的時候。故而,這時候便成了盛夏白日裏最熱鬧的時分。長街之上行人如織,人聲鼎沸,歡笑聲不絕于耳。東南方十步之遙豎了隻稻草紮成的馬,草馬上插滿了冰糖葫蘆。金黃的草,紅彤彤的糖葫蘆皆被陽光鍍上一層暖融融的金,瞧上去光亮的惹人食指大動。
君青藍忽然停了腳步,恍惚中似乎瞧見小小稚嫩的孩童踮着腳尖自草馬上取了糖葫蘆。糖葫蘆誘人的香甜叫他狠狠吞了吞口水,卻始終忍着不肯嘗上一口。反倒三兩步飛奔至街角,将更加稚嫩的女童抱在自己腿上席地坐了。擡手把裹了糖衣的山楂取下一顆,小心翼翼喂給膝上的女童。
君青藍眼底漸漸氤氲,紅彤彤的糖葫蘆終是成了一片模糊的鮮紅。她用力閉上眼,深深吸口氣,試圖将情緒深埋在心底。忽覺肩頭一顫,心中便咯噔了一聲。
“誰?!”她猛然睜開眼,眼底犀利之光似銳利冰峰。
“你幹什麽?”姜羽凡手中舉着串紅彤彤的糖葫蘆愣了:“我……沒得罪你吧。”
“姜小爺?”君青藍抿了唇,并不掩飾眸中思量。她方才恍惚中的情緒外洩,他瞧見了多少?
“我瞧你一直盯着這個瞧,該是挺喜歡吧。所以買來請你吃,你這幅模樣對我,可真是太叫人傷心了!”姜羽凡皺眉,滿面愁苦似心痛至極。
君青藍瞧着他,終勾了唇角撲哧一笑。姜羽凡素來沒心沒肺卻待人真誠,若是能一直這樣下去多好?若是有一日連他都得一直防備了,這個世道就真真的叫人徹底失望了。
“多謝。”她淡淡說着,将糖葫蘆自他手中接過。翻來覆去瞧了半晌,卻終是沒有動口。原來,有些事情一旦錯過了,與從前就再也不同了。
“六哥!你搶了我的糖葫蘆去哪了!”驟然間有女子尖利聲音如針,一下子便刺破了熱鬧長街上的紛亂。将憤怒的嗓音送入到君青藍的耳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