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裏面的太醫哪個不是在燕京城裏混迹了大半輩子的人精?數十年經營下來,背後的關系網早就盤根錯節,不敢細想。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若那些人留不得,憑借錦衣衛的手段,自然是要殺人滅口,永絕後患。
旁人自不敢找劉全忠和皇上去尋仇,那麽,能将這筆賬算在誰的頭上?
“定國公是純臣,皇上對他頗爲倚重,本座自然也要保下定國公的聲譽,故而,才将監視太醫院的重責交由劉承風。你若執意要與他交換……。”
“不必。”姜羽凡飛快說道:“卑職很願意照顧端王爺。”
劉全忠勾唇微笑:“極好。”
言罷,他便又再度合了眼眸:“那便去吧。”
姜羽凡瞧他将一隻手撐在了頭顱一側,做出昏昏欲睡的姿态,便知他已不願過多交談,唯有咬牙告退。
眼瞧着他們二人去的遠了,劉全忠仍舊沉浸在自己的假寐中不欲開口。君青藍心中便如八爪撓心,一刻皆不得安生。
然而,四下皆靜。牆角香爐中的水沉香慢悠悠在半空裏蕩開了來,浮出一室濃淡适宜的香味出來,叫人心中安定而沉穩。
她漸漸能聽出劉全忠呼吸均勻了,竟似真的要睡着了一般。
“侯爺。”君青藍覺得自己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不知,您留下臣女來,所謂何事?”
“哦?”劉全忠似被她猛然驚醒,坐直了身子好半晌方才說出話來:“你怎麽還沒走?”
君青藍:“……。”
有人說過她可以離開麽?您這……裝的實在有些過了!
“縣主今日也累了許久,便自行回府去吧。至于今日所瞧見的一切,還請縣主三緘其口。若此事洩漏,當中涉及到的利害關系,相信不需雜家言明,縣主自然能夠明白。”
“君青藍自然分得清輕重。”她心中忽然一動,方才在心底裏萌生出的一點點念頭瞬間清晰并堅定:“君青藍還有一事相求,還請侯爺能行個方便。”
“既然是需要行方便之事自然是不合常理的。”劉全忠眯着眼睛,仿若精力不濟,連聲音都跟着虛浮起來,缥缈的如同煙塵,出了口一下子就散了:“既然不合常理便請縣主莫要開口了吧。以免叫你我都難堪。”
“臣女希望能夠協助姜百戶一同調查皇上吐血昏迷一案。”君青藍語速飛快,她自然聽出劉全忠拒人于千裏之外的疏離,但她選擇了漠視。她必須要将自己的想法說出來,而且隻這一次機會。若是抓不住,将再不會有機會:“臣女從前的能力,侯爺當清楚。皇上昏迷事關重大,臣女相信,有臣女協助,定然能夠事半功倍。”
“是麽?”劉全忠半擡了眼眸,目光幽幽似輕飄飄若有還無的棉線,一絲絲纏繞在君青藍身上,叫她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但,君青藍咬緊了牙關忍着,将身軀直立如松,片刻不肯放松。
“若在從前,縣主協助破案雜家自然不勝歡喜。但如今……。”劉全忠将唇線略松了幾分,笑容中帶着毫不掩飾的譏諷:“縣主是個什麽身份,莫非自己心裏不清楚麽?”
“臣女一心隻想爲國分憂,旁的并不在意。”
“當着明人咱們便不需再說暗話。”劉全忠冷笑着說道:“縣主有此要求,莫非不是爲了端王?若今日牽涉的人物并非端王,縣主是否一時間便會忘記了爲國分憂?”
劉全忠的問題非常尖銳,且不容許她辯駁。然而,此般境況之下,她本也無可辯駁。扪心自問,若今日牽涉其中的不是李從堯,她怕是連禦書房都不會進。
但若真的沒有李從堯,她此刻應該還在北鎮撫司的衛所裏值守,絞盡腦汁的想着該怎麽樣來給自己家族翻案,自然不會有今日這一出。
這世上萬事萬物,便如道善總說那些因果相承一樣,冥冥中自有定數。前世因造就今世果,活在當下時,再遙想當初,一切都是枉然。
這世上本就沒有如果,又何須爲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傷懷?
“侯爺的問題君青藍沒有辦法回答。”女子身軀直立如松,眼眸清澈明晰:“沒有發生的事情,臣女沒有答案。”
偌大的禦書房,一老一少,四目相投。冬日本就日短,二人靜默似屋中恒久不動的桌椅,不知時日過。落日餘晖漸漸收了威勢,宮人們魚貫而入,添燈油,剪燭火,置換茶水點心。
宮人們手腳輕緩,動作如行雲流水,行動無半分聲響,甚至連衣袂摩擦之聲也半分不聞。
靜谧中,屋頂有細微聲音連響。似踏步之聲,卻幾不可聞。仿若被厚實的棉布包了雙足,速度之快如閃電一般。良久,于屋脊處傳來喵一聲柔媚聲響。
“居然連貓兒都出來消遣了麽?”劉全忠似乎終于睡醒了,緩緩動了動手指:“看來雜家的年齡真是大了,怎的說着說着,居然就睡着了?”
君青藍隻略略勾了勾唇角,這種問題需要問我麽?您自己怕是比誰都更清楚答案吧。
“小順子。”劉全忠随手端起桌上茶盞,淺淺抿了一口便将聲音略提高了幾分。
有小宦官答應一聲,輕手輕腳走至他身邊聽訓。
“皇上如何了?”
“皇上已經服了兩道藥,毒已經見輕了,隻是還不曾醒轉。”
劉全忠沉吟片刻,揮揮手示意他出去,這才将眼眸投向了君青藍。那一眼似暗夜裏一點燭火忽明,陡然破開夜色混沌,卻在你以爲即将瞧見希望時,忽然滅了。
那轉瞬即逝的光明留于心底,終究成了鏡花水月一場空,留下一場意猶未盡的難耐。
“君青藍。”劉全忠淡然開口,聲音悠長帶着難以想象的陰柔。夜色朦胧中,叫人聽着徹骨的冷:“過了這麽久,你可想好了有什麽話要同雜家來說麽?”
君青藍心中微微一顫。劉全忠當着她的面假寐,可并不是真的累了,更不是對她足夠信任在她眼前暴漏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他是在給自己一個機會,一個能夠讓她暫足夠冷靜的機會。
好好理一理她要在李從堯這事情中扮演的角色。
但是……這種事情需要考慮嗎?
“臣女!”君青藍一撩衣擺,噗通一聲跪倒:“請求侯爺,能夠允許臣女能夠暫時行使百戶的權利。”
劉全忠氣息一凝,眼底那一簇光亮終究沉入到無邊的黑暗中去了:“事到如今,縣主還不明白爲何獨獨端王爺會遭遇如此多的波折麽?”
“……恩?”君青藍一愣,這話的意思是……
“事由天定,又豈知非在人爲?”
君青藍微颦着眉頭,在心中思量了半晌,終是想不明白劉全忠這話是什麽意思。
“請……侯爺指教。”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整個北夏,有什麽不該是皇上的?”劉全忠眯了眯眼:“肖想了不該肖想之物,惹來的滅頂之災能怨得了誰?”
君青藍心中一跳,莫名便在心底裏生出幾分怒意。
“有一句話不知侯爺可曾聽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劉全忠的意思實在沒有半分遮掩,任誰都能聽得懂。端王府遭遇連番災禍,是因爲他擁有了一些不該擁有之物——虎符,兵權,功高震主,必然不可能走的長遠。
所以,端王府險些沒落。但,端王府中是否有人真的包藏禍心,旁人不知道,如今禦書房裏這些個,又有誰是不知道的?
“從前的事情尚且不論。”君青藍揚聲說道:“如今的端王府早已不複當初,又何曾有過不該肖想之事?能夠在這萬丈紅塵裏存活,已屬不易。”
“你當真以爲如今的端王府沒有該引人注目之事?”
君青藍下意識吞了吞口水。李從堯素來善于隐忍,李雪憶在外人眼中就是個不足爲懼的傻子。無論内裏如何,君青藍相信在表面看來,端王府早可以排除在京城權貴之外。
如今的端王府,實在讓她想不出有任何被人惦記着,堅持不懈往死裏整的理由。
“自打張皇後過世以後,皇上始終不曾立後。縣主可知爲何?”
君青藍:“……嗯?”
女子眸色一凝,漸漸生出幾分迷茫。就在不久之前,她明明在同那老狐狸一般的宦官讨論着一個萬分沉重的話題。問題尚未解決,怎麽忽然卻拐到了另一條路上去了?
李從堯爲何總有牢獄之災,同皇上立後有什麽關系?莫非……
“皇上可是……選中了朝霞郡主?”
唯一能讓君青藍将端王府與後位聯系在一處的,便隻剩下一個李雪憶。
“可是……。”
李雪憶不是沒有入過宮。在端王府全盛之時,她是普天下最看好的淑女,人人都以爲她闆上釘釘會成爲皇後。然而造化弄人,在那時她尚且未能入宮,何況如今早就壞了名聲?
退一步說,即便皇上真瞧中了李雪憶,也斷然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擊端王府。李從堯若是坐實了刺殺皇上,那便是滅九族的大罪,李雪憶哪能幸免于難?
皇上能娶個死人做皇後?
君青藍頭一次覺得,自己的腦子徹底不夠用了。
“紫河車一案,皇上早在暗中調查。你以爲他爲什麽遲遲不曾下令處斬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