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青藍正要出谷,冷不丁瞧見山腳邊的落葉上躺着一枚石頭。那石頭通體雪白,滾圓明潤,正中心有一抹殷紅浸染。遠遠瞧着石頭并不像石頭,倒與點了紅點的牛乳酥酪極其相似。
這石頭……
她心中猛然一顫。三兩步快步走去,一把将它抄在手中。隻瞧了一眼,呼吸都幾乎凝滞了。
這石頭,她見過!
就在康陽後山遠離主峰的那一處絕壁上!
她原本瞧着那石頭可愛通透,想着要撿起來瞧一瞧,不想被姜羽凡一聲催促吓了一跳,不慎将石頭給踢落了下去。怎會……在此出現?
她猛然擡頭,朝着頭頂瞧去。
但見樹木郁郁蔥蔥交疊如屏障,目力所及之處皆是嶙峋的怪石。或尖,或扁,有的如狼牙,有的如利刃巨斧。再往上瞧,便是白雲與霧氣交纏出的皚皚稠白,什麽都看不真切了。
這般情景……
君青藍的心裏忽然射進了一道光,有些事情似乎一下子被照亮了。這叫她很有些激動,心口砰砰直跳,手指都有些顫抖了。
“君青藍,你怎麽了?”姜羽凡等了半晌不見人出來,便折返頭來尋找。見她手裏托着塊石頭發呆,立刻湊了過去:“你這臉色……怎麽如此難看?”
“沒事。”君青藍将石頭随手扔進工具袋中,微笑着朝他迎了上去:“趕緊出谷吧。”
姜羽凡分明瞧見她方才拿着塊石頭,如今卻見她不予解釋,便也不再追問,二人一前一後出谷上馬,朝着京城奔去。
與永義伯世子這番相見之後,三人均得了新的任務。姜羽凡負責堪畫現場細節圖,苗有信則将查訪的重心放在尋找善使雙刀的女子上頭去了。
至于君青藍……自打從平石山谷回來以後,便将自己關在烈國公府裏,再度投入到府邸改造的大事業中去了。沒有人知道,她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
各自爲政的狀态隻持續了一天半,待到第二日下午酉時之前,三人便與永義伯世子再度碰頭,悄然進入了珍味齋。
原本,沈家二郎已經下了定錢,将珍味齋整個包了下來。但面對大理寺以及錦衣衛強大的威壓,掌櫃隻問了一問,便毫不猶豫将四人給領上樓去了。
瞧見爲自己安排的房間,君青藍異常滿意。
他們所在的房間,與沈二宴客的房間隻隔了一道牆,若是有心便能将隔壁的聲音聽的清清楚楚。掌櫃親自安置好了四人,又奉了茶水點心便退了出去,自此,不再露面。對于喬裝的永義伯世子,更是從始至終連眼風都不曾瞟上過半下。
君青藍心中暗暗贊歎。
能将生意做到朱雀坊裏,在權貴中摸爬滾打還能将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珍味齋上下,果真各個都不簡單!
但,這并非她要探究的事情。任何人與事都有各自的生存法則,唯有維持奇妙的平衡,才能活的長久。
她淺淺抿了口茶,瞧一眼坐與對面的永義伯世子。今日前來,他該是不想要伯府上下知曉,故而穿了身灰撲撲的粗布短褐,還帶了碩大一個鬥笠,将整張臉都給遮掩了。
但……這裏是朱雀坊!居于此處者均爲朝廷權貴及皇親貴胄。你這樣一身打扮……實在有些特立獨行,怕是會……更加顯眼吧。
“我這兩日已經将所有細節圖畫好了,直接裝訂成了一本圖冊。”
姜羽凡先開了口,自懷中掏出一本蒙了藍色牛皮紙的書冊出來。君青藍打開随意翻了幾頁,見姜羽凡自丁氏八月十五與鄭九沖突開始作畫,到丁氏殘屍被發現的每一處,一直畫到了昨日平石山谷,甚至連她撿起的那塊石頭都給畫了上去,一樁樁事無巨細。若不是爲了勘察,隻這本畫冊便足以稱得上一本優秀的畫本。若是流傳到了外面,定會被世人追捧。
君青藍與苗有信早見識過姜羽凡的畫技,對此見怪不怪,隻對他這一次認真的工作态度表示了高度的贊賞。永義伯世子則已經驚呆了,他這一生裏,從未見識過這樣的辦案手法。
手中捧着畫冊,竟久久不願放下。君青藍從他眼中瞧出了幾分别樣的意味。
“待到此案了結之後,這本畫冊可以送與世子。”
“當真?!”永義伯世子身軀一顫,猛然擡頭。眼底分明有淡淡流光閃動,一時間竟激動不能自持,連雙手都顫抖起來。
“案子了結,這便也算不得什麽重要玩意了。畫冊無非是姜小爺閑來無事的興趣,自然也不需要上報刑部,收入證物房。不是麽?”
這話,君青藍是對着苗有信說的。
對于他們三個來說,姜羽凡繪制的畫冊,無非是一種破案的輔助工具,案子結束,也就不存在任何的價值。但,對于永義伯世子來說,意義則完全不同。
時至今日,沒有人會懷疑他對丁氏夫人的感情。對于丁氏的慘死,他始終無法釋懷,然而佳人已逝,終究再無處覓芳蹤。這本記錄着破案過程的畫冊,便成了他憑吊和懷念亡妻唯一途徑。
對于永義伯世子來說,這畫冊已經不再是畫冊。而是……丁氏留于世上的一縷殘魂。
原本,這種東西無論是否有用,都不該在外界流傳。但是,她願意成全永義伯世子對亡妻的思念。姜羽凡……又素來是個萬事不在意的性子,所以此事,便要看苗有信的态度了。
不過,瞧他對阿茹的态度,應該并不會反對。
“這畫冊,屆時自然可以送與世子,但有一條還請世子注意,萬不可讓畫冊流傳于外界。”
“多謝。”永義伯世子大喜過望,竟捧着畫冊不忍放手。但想到将來此物便屬他所有,心中一時寬慰,咬了咬牙,将畫冊交還于君青藍。
“苗大哥,你那邊的事情進行的如何?”姜羽凡見自己的畫冊受到如此追捧,心中喜不自勝,眉目中都漾起燦爛的笑,直直瞧向了苗有信。
後者則全沒有他的精神,眼底分明帶着頹然。先歎了口氣方才開口:“一無所獲。”
對這樣的結果,衆人并不覺意外。瞧那山谷中行刺女子的行事作爲,該是個訓練有素的殺手。那樣的人,又怎會叫你輕易察覺身份位置?
一朝失手,怕是早就逃到不知哪裏去了。任誰也沒有真的指望,苗有信能在這一天半便将殺手尋出。
“你呢?”姜羽凡又去看君青藍:“你将自己關在府裏一整日,誰都不見,是在秘密研究什麽?”
姜羽凡眉峰微挑,滿目皆是興味。君青藍呷了口茶,才要開口,忽聽屋外腳步聲紛至沓來,人聲喧鬧,忽然間就熱鬧起來。
衆人眉目肅然,驟然端坐,集體噤了聲。聽着屋外之人依次走過,于一牆之隔的另一處安坐。接下來,便聽到小二來回奔走的忙碌。
好大一會,才再度安靜下來。
“我兒能有今日的出息,全仰仗了各位的幫襯。”杯盤輕磕的聲響傳來,一女子溫柔而沉穩的聲音最先響起:“因着府上近日禍事迎門,不可大辦,匆忙中略備了這桌水酒,還請各位莫要責怪才是。”
底下是一疊聲的恭維應和,杯盞相磕的清脆叮當聲不絕于耳。想來衆人皆飲下了頭杯酒。
這是……
君青藍對這聲音頗有些好奇。不是說沈二郎要與書友玩伴告别麽?想來今日到場的,該都是各府的貴介公子,怎的最先開口的卻是個……女子?
永義伯世子眉峰微蹙,顯然也有些意外:“是我繼母。她……怎麽也來了?”
居然是大夏氏夫人?
衆人面面相觑,這種場合,她似乎并不适合出現呐!
“大嫂說話真是太客氣了。”接話的是另一女子,聲音較之大夏氏要年長了幾分:“全京城誰不知珍味齋非富貴不得進,您在此處設宴,足見誠意,我們又哪裏敢挑您的不是?”
永義伯世子的眉峰便颦的越發緊了:“是我三叔母。”
永義伯一門子嗣凋零,在老伯爺那一代,隻那兄弟兩人存活,沈家的三爺便成了伯父唯一的親戚。往日裏,兩家女眷多有走動,卻不成想,這位三叔母今日竟也出現?
“可不敢這麽說。”大夏氏聲音裏立刻添了幾分惶恐和不安:“你與我是一家人,自然不會挑理。但咱們今日宴請的,可不是隻有咱們沈家門裏的人呢,還得大家夥都滿意才是!”
“也難怪母親會深感不安。”
聽聲音這次接話的是沈二郎的夫人夏叢珊。君青藍與這夏氏夫人有過一面之緣,對她的伶牙俐齒頗有些印象,故而她一開口便聽出來。不由的越發好奇,這已經出現了……三個女子。
今日……真是爲沈二郎辦餞别宴?
夏氏抿唇輕笑,須臾再度開口:“今日固然是我相公的好日子,我母親擺酒卻還有第二重意思。”
說着話便聽到椅子輕響,想是夏氏起了身。
“前些日子,因着大嫂的事情,我們與國公府鬧得有些不愉快了,如今真相大白,原來都是着了旁人的道。今日特意請您過來喝這一杯和頭酒,自此後咱們兩家便再沒有芥蒂了。”
她溫柔笑道:“還請陳侯夫人大人大量,原諒則個。”
君青藍心中一驚,怎麽……陳侯夫人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