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從堯眸色一凜,眼底迫出一抹幽寒,卻偏偏也抿着唇半個字也不肯說。
馬車中的持續安靜自打出行以來便時時存在,然而此刻的寂靜卻叫人憋悶的難耐。
終究,君青藍吸了口氣擡起頭來。
“我想問問王爺,您那裏可有墨白的消息。”
李從堯半垂着眼眸,緩緩自桌案上端起茶盞來。茶水已經冷的透了,根本不是能夠入口的溫度。李從堯卻執着的捏着杯蓋,一下下剮蹭着水面上的茶葉沫子,細密而綿長的聲響,叫人聽得難耐。
“我們走的匆忙,有許多事情尚來不及交代。甚至……并未真正的調查清楚。”
“無論你有什麽目的。”李從堯終于停了手中動作,将茶盞擱在了桌上:“都隻能徹底打消念頭。因爲陳墨白,已經被問斬了。”
“這麽快?”君青藍着實吃了一驚。
私開水道,教唆殺人,僞造族譜,陳墨白所犯的罪過,随便哪一條都罪惡滔天,死不足惜。但,這些罪名當中牽涉到了秦家的案子,這便已經不是黃忠能随便定罪的事情了,必須得上奏朝廷,由皇上定奪。即便是處斬,最快也得等到秋後。
他們才離開了幾天,怎麽這麽快就被……問斬了?
“在我們離開管州府的第二日,他就已經死了。”
君青藍微颦了眉頭:“爲什麽我總覺得這事情有些蹊跷。”
事出反常必有妖,黃忠忽然如此急切的處死陳墨白,看上去不像是爲了主持公道,倒更像是爲了掩蓋什麽,叫她覺得說不出的怪異。
“在公堂上,墨白認罪太快,也太過徹底。”君青藍微颦着眉頭:“便如我那時與王爺所說的一般,墨白所認的罪名當中有許多都讓人覺得不盡不實。我曾想着要與他再會個面,仔細問問這些事情。但……造化弄人。”
除了感歎一句造化弄人,君青藍實在想不出還能用什麽詞語來形容此刻的心情。
李從堯眯了眯眼:“你對他的死似乎很有些遺憾?”
車廂中的氣息忽然冷了半瞬,叫人莫名覺出一絲危險來。君青藍卻仿佛并未覺察,仍舊陷入到自己的沉思當中。
“墨白一人根本無法完成地下水道那般浩大的工程,也不可能在那樣短的時間之内,殺死了秦家滿門,并放火燒屍。這些人若是不找出來,保不齊将來還要生出什麽事端出來,我總覺得,他們似乎比墨白還要危險。至于遺憾,那倒并沒有。他違背了律法,原本就應該受到律法的懲處。”
李從堯又眯了眯眼,然而這一次,周身冷冽的鋒銳之氣卻忽然間消失的蕩然無存。他将唇角勾了一勾,狹長鳳眸裏蕩出一絲溫暖而明亮的光暈。
“出頭的疖子總有一天會徹底的爛掉。若是那些人真的有野心,又豈會因爲死了陳墨白一顆棋子就此偃旗息鼓?你實在沒必要爲了這些事情擔心。等到皇上賜還了你的身份,你手中便也算擁有了一些權利,加上對管州府足夠熟悉,還怕查不出端倪來?”
君青藍抿了抿唇,卻略帶譏諷的搖了搖頭:“我冒名君青藍進入錦衣衛,說到底也是犯了欺君之罪。皇上不怪罪已經是意外之喜,怎麽還敢要求的更多……糟了!”
女子身軀陡然一顫,便忽然擡了頭一瞬不瞬瞧向李從堯:“我的身份已經大白于天下,我爹不是很危險?!”
她口中的爹自然不是節度使秦钰,而是打理義莊的君老爹。正是因爲君老爹的配合,她才能夠以君青藍的身份投靠錦衣衛。如今她山高皇帝遠,但君老爹就在京郊的義莊。等欺君之罪坐實了,他必然第一個遭殃。
“不必擔憂。”李從堯說道:“咱們離京之前,我便已經吩咐雪憶多加照顧君老爹。早在咱們未到管州府時,雪憶已經将君老爹接出了義莊換了身份安置在别處。如今,他是元寶身邊服侍的宦官,陪着元寶住在書院裏。”
“你……。”君青藍瞪大了眼,隻覺驚恐:“你居然……讓我爹做了……宦官?!”
君老爹如今也快五十歲了,自由自在了一輩子,居然在知天命的年齡成了宦官,這得是多麽大的打擊?君青藍知道這是權宜之計,然而即便是權宜之計,也實在叫人……不能接受。
“呵。”李從堯淡淡勾了唇角,笑容微冷:“在你心裏,我素來就是一無是處不近人情的殘忍麽?終歸及不上那個同你青梅竹馬的惡人,即便犯下不可饒恕的滔天罪過,也還是叫你懷念不止?”
……恩?這是什麽情況?
君青藍表示有些發懵。方才還好端端的,這人怎麽忽然就……變了一副嘴臉?這尖酸刻薄的面相可與那高嶺之花一般清冷氣質半點不相稱呢。
君青藍:“王爺,您是不舒服?”
李從堯:“哼。”
君青藍:“是我說錯了什麽話?”
李從堯:“呵。”
君青藍:“還是我做錯了什麽事?”
李從堯:“呵。”
君青藍撓頭:“我做錯了什麽,您倒是給個明示呢。”
李從堯:“哼。”
君青藍:“……。”
這叫人怎麽交流?您全程的哼和呵叫人聽得實在……瘆得慌。君青藍絞盡腦汁仔細想,始終想不出自己到底做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就惹的這位爺陰陽怪氣的不高興。
李從堯不再理會她,再度埋首到自己的卷宗中去了。君青藍便将方才說的話翻來覆去一個字一個字的在腦子裏過了一遍,腦中忽然有靈光一閃。
一無是處不近人情?!原來如此!
“王爺。”君青藍說道:“您實際上并沒有真的讓我爹成爲一個宦官吧。”
李從堯挑眉:“哦?”
“既然要改變身份,沒有什麽比端王府的宦官更合适的。旁人發現我爹不見了的時候,隻能當他畏罪潛逃,往城外各處找去。哪裏想到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他老人家就在燕京城,而且日日均能與禦史台那些個儒生們見面。所謂燈下黑,大隐隐于世,便是這個道理。”
說着話,君青藍深深吸了口氣,朝着李從堯拱手作揖:“君青藍多謝王爺大恩。此生即便當牛做馬,也一定要報答王爺的大恩!”
“哎。”李從堯終于放下了書卷:“我不需要你當牛做馬,隻求在你心中與衆不同。我素來信你,也望你能真心實意的信我。”
君青藍聽得愣了一愣,李從堯這話聽着似乎大有深意,卻莫名叫人心中激蕩。似藏了隻小貓,一下一下抓撓着你的心肝,刺癢難耐。
君青藍擡頭瞧去,男人狹長鳳眸正一瞬不瞬瞧着她。他的面容是嚴肅的,認真的,眼底分明藏着幾分期待。
這樣的神色,讓這多高嶺之花忽然沾染上了幾分紅塵煙火之氣,卻不覺别扭,反倒撩撥的人恍惚難舍。君青藍心内如故,便似受了蠱惑,忙不疊的點了點頭。
“好。”她說。
李從堯唇齒間的笑容漸漸擴大,直達眼底:“記住你今日說的話。若是有朝一日你做不到,我可定不能饒了你。”
“就快……。”李從堯将車窗掀開了一條縫,眼風朝着窗外掃了去:“就快到南疆了。你我若是做不到足夠的信任,怕不是好事。”
李從堯曾經說過,他隻剩下她。對于君青藍來說,她又何嘗不是隻剩下了他?作爲彼此的依靠,他們自然得互相信任,前路難行,容不得片刻的疏忽。
南疆地貌與北夏大不相同,地廣人稀,山高林密。劉步仁給所有人都發了一瓶清露丸,囑咐他們一旦進了南疆務必要含在口中。
南疆多草木,高山以及江河。陸地幾乎均在衆山的環抱之中,落葉腐爛以及蒸騰的水汽極難消散。長此以往,在南疆上空便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瘴氣。南疆人久居于此,在其中生活自然毫發無傷。
但,他們這些來自北夏開闊平原的人,卻半點受不得瘴氣侵擾。若是不采取些手段,要不了多久必然中障毒而死。
清露丸便是劉步仁特意調制出克制瘴氣的丹藥。他說,等用完了這一瓶,大家夥便也該适應了南疆的瘴氣,再不需要清露丸了。
而他自己在辦完這些事情以後,就離開了車隊。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這人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忽然就不見了。
這一日,車隊正在行進中,忽然就停了下來。下一刻,便聽到馬車外人喊馬嘶。容喜忽然打開車門,恭恭敬敬遞了兩套衣裳進來。
君青藍瞧了一眼,竟是李從堯的親王朝服,以及她錦衣衛的官府。
“對不住大人。”容喜似有些羞赧的開口:“一路上舟車勞頓實在沒有條件爲大人趕制新的官服。這一件是姜小爺賜下的,說他尚未上過身,且送給大人先應應急。”
君青藍匆忙離京,忽然被提了錦衣衛百戶,沒有合适的官服很正常。但……忽然将這麽一套疊的整整齊齊的官服放在她眼前,就有些不正常了。
“請王爺和大人速速更衣。”容喜拱着手,畢恭畢敬說着。
還要立刻換麽?
君青藍微颦了眉頭:“容喜,出了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