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聲音清冷悅耳,似銀鈴相擊,又似浸透了雪山之巅的泉水,鋒芒未露卻沁骨冰涼,叫人不能小觑。
定國公仿若受了蠱惑:“殺了又如何?”
他身份尊貴,原本根本沒有必要同君青藍搭話,那一劍砍了也就砍了。但如今卻不由自主被她牽着鼻子走,劍在他手中擒着,雖然始終不肯撤去,但到底也不曾落下。
“君青藍雖然身份卑微,卻也是領皇家俸祿爲君分憂的臣子。卑職自打進入錦衣衛,自問一向兢兢業業,并不曾有愧于這一身劍袖飛魚服!”
她聲音清脆,字字铿锵。
“君青藍入職以來,破獲兇殺大案三十餘起,其中死案六起。數十人因此免于含冤入獄,得以平反昭雪。甚至,使我北夏國土免于戰火侵擾。我想這些案子國公爺多多少少也有耳聞,不需要卑職一一贅述。”
定國公沉默了。
君青藍在這幾年是個傳奇,她所破獲的那些個奇案在燕京城街頭巷尾,又有哪一個不是津津樂道?定國公與普通百姓不同,鍾鼎世家大族,他深知官場之間的盤根錯節,以及諸國間貌似和平下的波濤暗湧。
若說士兵在沙場上抛頭顱灑熱血保家衛國,君青藍便是以另一種方式來保護着北夏的繁榮和安定。而這種兵不血刃的法子甚至比沙場上真刀真槍的拼殺還要兇險的多。
“我,君青藍。”君青藍眸色微沉,一字一句緩緩說道:“就是北夏的國之棟梁!”
我就是國之棟梁!
這話說的簡直猖狂至極,偏偏卻無人能夠反駁。君青藍就是國之棟梁,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但……這話從她自己嘴巴裏面說出來,怎麽聽着都叫人不大舒服。
“國公爺覺得,這樣的君青藍,該殺麽?能殺麽?”
定國公的臂膀徹底軟了,手中的劍再也舉不動。緩緩垂了下來,重重歎了口氣。
“滾!”定國公狠狠說道:“離開定國公府,不要再讓我看到你!”
“那可不成。”君青藍勾唇微笑,素雪中似一朵迎風傲放的紅梅般奪目:“卑職來此還有更重要的事情不曾做完,怎麽能走?既然國公爺放下了手中的劍,便是等于承認了君青藍方才所說的話,你也認爲卑職就是國之棟梁,不是麽?”
定國公以前從沒有見識過這樣的人,說好聽些叫做堅韌勇敢不退縮,說不好聽的就是不要臉,牛皮糖一樣粘着人半刻都不得放松。然而,他是一個要臉的人,跟君青藍這麽一比,自然就落在了下風。
“請定國公回答。”
定國公緊抿了唇瓣,終究抵不過那人的步步緊逼,隻得幾不可聞的淡淡說了一個:“恩。”
“那麽,便請您聽好卑職接下來要同您說的話。”
君青藍臉上的嬉笑驟然間消失,眸色深沉而厚重:“卑職之所以成長爲今天的模樣,是因爲卑職有一位全天下最出色的領導人。正是在他不遺餘力的教導和數度出生入死的幫助之下,才有了卑職今天的成就。若說君青藍是國之棟梁,他便是北夏當之無愧的寶藏,他就是北鎮撫司百戶姜羽凡!”
君青藍的話說的很真誠。
燕京城的京衛大多出自勳貴世家,君老爹雖然托關系将她給弄了進去,但她的身後并沒有強有力的後台。所以,在初入錦衣衛的時候,她曾經非常艱難。若不是姜羽凡一直明裏暗裏的幫助,絕不會有她今天的成就。
她身上的榮譽,至少有一半是屬于姜羽凡的。
“國公爺重文而輕武,在您心目中,姜大人從始至終都是你們國公府的異類和恥辱。您卻不知道,這麽些年他将生死置之度外守護北夏大好河山的那些壯舉,絲毫不比您在朝堂上爲皇上出謀劃策要遜色。定國公府榮寵之至,皇上對您一門頗爲厚待,公國爺莫非就真的以爲是你們祖宗基業庇佑麽?你錯了!”
她唇畔勾起一絲清冷的笑,略帶了幾分譏諷:“那是姜大人,姜小爺,您最瞧不上的兒子用性命拼來的!”
君青藍所偵辦的案子大多棘手的很,經常會與燕京城各種權貴打交道,一不小心就将人給得罪了。每一次都靠着姜羽凡從中翰旋,撒潑打诨的将大事化小,她才能将所有的事情辦的清楚漂亮。
姜羽凡做的那些事情表面上瞧着輕松,又有哪一樁不是在拿性命相博?便似昨夜在陵水河邊守了一夜震懾暗夜麒麟,那可絕對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
“你們這些所謂鍾鼎世家的老爺們。”君青藍冷笑着說道:“日日高床暖枕的享受着,天天批判那些看似不求上進與你們志向不同的子孫。可你們都忘記了,你們的錦衣玉食正是他們犧牲了一切換來的!”
“定國公。”君青藍字字清晰,擲地有聲:“不妨告訴你,我與姜小爺正領了皇命在辦一樁關系到北夏安定的秘密案子。他比你們定國公府裏哪一個人都重要。”
“可笑的是,他沒有死在外面那些明槍暗箭當中,竟死在了你!北夏定國公,他親生父親的手上。”
“呵呵。”君青藍淡笑:“這可真是天大的諷刺!”
定國公的肩頭忽然垮了,眼底中似灌了鉛,竟比大雪後灰蒙蒙的天空還要沉重:“你說的……都是真的?”
君青藍卻隻抄手站着:“您說呢?”
她緩緩閉了口,淺抿了唇瓣,一步步走過定國公,将他遠遠甩在了身後。姜羽凡的院子裏已經空無一人,隻殘留了滿地觸目驚心的紅雪。君青藍瞧見雪地上的桂七時,以爲那已經是人世中最凄慘的一幕。如今瞧着姜羽凡院中的血迹才知道什麽叫做真正的人間煉獄。
她深深吸口氣,若非親眼所見,誰能想到定國公能對親生兒子下這樣重的手?但願,院子裏那些血迹并不僅僅是姜羽凡的,要不然……他還真是兇多吉少。
“郎中呢?還不進去給姜小爺醫治?都傻了麽?”
女子清冷的聲音冰錐一般的寒冷鋒利,郎中們似醍醐灌頂,猛然驚醒了過來,卻并沒有一個人敢動彈,都拿眼睛直勾勾盯着定國公。
“還不去?”君青藍冷聲喝道:“姜小爺是皇上力保之人,若是在你們手裏有個閃失,你們誰能賠得起?”
這句話管用的很,郎中們再不猶豫,也顧不得對定國公的懼怕。忙不疊的沖進院子裏去了。那一頭,終于聽到院子裏女眷們驚天動地的恸哭,何老太君中氣充沛的喝罵聲再度響了起來,君青藍這才緩緩松了口氣。
老太太還有力氣罵人,姜羽凡應該是沒有大礙的。
君青藍一步步走入院中,遠遠瞧一眼定國公。那人的肩膀忽然佝偻了,似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便似一尊石雕站在門口一動不動。這時候,在他心裏大約正在天人交戰吧。自己最瞧不上的兒子居然再也動不得,得多麽的不适應呢。
君青藍不理會他,走向停在院子裏蒙着白布的傳說中那一具女屍。瞧見她的時候,君青藍的心開始滴血了。
女屍身上那個……還能叫做白布麽?
斑駁的血迹将那原本最潔淨的顔色沾染的污濁不堪,隐約能瞧見下面覆蓋着的人形。君青藍心中顫了顫,希望……不要太糟糕。
“君哥哥。”姜盈忽然湊了過來,一把扯住了她的臂膀:“很可怕,不要去。”
“無妨。”君青藍微笑着瞧向她:“你忘記我原本就是做這個的了麽?”
姜盈面色一白,君青藍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拍:“去瞧瞧你六哥吧,等他醒了若是瞧不見這麽些人關心他,會氣的半死。”
“恩。”姜盈俨然是真的怕了白布下的女屍,再不猶豫進屋去了。
君青藍穩了穩心神,将血迹斑斑的白布給一把揭開了來。
天!
君青藍忽然想罵人,殺千刀的姜羽凡,看看你幹了些什麽事!
白布下那個不出所料就是蕭婉,卻絕對跟君青藍哪一次瞧見的蕭婉都不一樣。她的肚腹被利刃給盡數破開了。從前心到小腹劃開了又長又深的大口子。這還不算完,她被人破開肚腹以後,俨然有人在她身體中尋找什麽東西。肚子裏那點子腸子肚子被攪和的亂七八糟,在模糊的血肉邊緣挂着黃黃白白不明的液體。
君青藍隻覺頭重腳輕,渾身都似脫了力道。這個是蕭婉!沖冠後宮的蕭貴妃嫡親的表妹蕭婉!
這不是什麽普通的女犯,姜羽凡居然将她的屍體給折騰成這個樣子。
他這是在幹什麽?!
君青藍忽然後悔救了姜羽凡,現在将郎中都撤走,讓定國公再打他一頓還來得及麽?
她狠狠歎口氣,都是……不省心的玩意啊!如今案子還沒有查清,蕭婉卻成了這麽個樣子。這可要怎麽跟皇上交代?
君青藍忽然覺得脖子疼,這大約該是她入行以來,辦的最兇險的案子了吧!
姜羽凡,要被你害死了!
“君哥哥,六哥醒了。”
廊檐下,姜盈喜滋滋脆生生喊了一句。
“醒了?”君青藍狠狠咬牙,快步朝着屋中走去:“醒的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