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塔山,明松江府華亭人,原是當地望族徐家的家生子。所謂家生子,就是府上奴仆所生的子嗣。
這徐塔山本是爲奴的命,隻是生的巧,恰好與府上二公子徐琨同時出生。
因爲生的巧便放在二公子身邊做了玩伴跟班。奴才也是分等級的,做了徐琨的玩伴自不必與下等奴仆一般從事苦力。
隻是有什麽樣的主子就有什麽樣的奴才,徐琨沒有貴公子的溫潤如玉,反倒性情嚣張跋扈,做事肆無忌憚,徐塔山跟在他身邊也是爲虎作伥、無惡不作。
自徐琨父親徐階在朝中做了大官,膽子更大了。高利放貸、強買強賣無一不做。作爲利潤甚大的私鹽買賣自然也是有所涉足。徐塔山作爲徐琨的親随,爲他操持的正是私鹽這一塊。
食鹽本是官營,沒有朝廷許可,私自經營乃是死罪。
隻是官鹽價高,品質不佳,百姓不認可。所以曆來都有人甘願冒着殺頭的風險私自曬鹽販賣。
後來徐琨因縱奴打死數人,引得徐階不滿,讓他禁足一年。徐塔山也趁此自立門戶,鑽心經營私鹽的勾當。
私鹽利大,可也是刀口上的買賣。徐塔山到了四十來歲,身體已經大不如從前。而且朝廷追查的越發嚴厲,便打算洗手不幹了。
于是乎就在家鄉置辦田産,捐了員外的身份,安享起了晚年。
經營五六年,現如今良田也有一百來傾,奴仆四十來号。又納有四五房小妾,兒女也生了七八個。
大兒子也有了秀才的功名,去年又得一孫兒,徐塔山回憶過往種種,從一家奴拼得這份家業,心中又是得意又是自豪。
隻是得意之後,又有些憂慮。
因爲傳言海瑞,海剛峰要來了。
海瑞所過之地,可是豪門哀怨,有罪的逃命,無罪的閉戶。
何況這次海瑞來松江府又領着清查土地兼并要案職務。
别說徐塔山有販賣私鹽的黑曆史,就是在置辦田産這一過程中也是害死過人的。
對于海瑞這樣的異類,徐塔山有些懼怕。别的官員皆是貪财好色之輩,自己靠徐家,隻要投其所好便可躲了過去,可這海瑞卻像與他這樣的鄉紳有仇似的,隻要有一點嫌疑就死咬住不放。
一位知他跟腳的愛妾,見他最近愁眉苦臉的,知道他在擔憂什麽,于是勸道:”莫要擔心,咱家田産都是寄獻在徐家,而今徐閣老健在,他老又對海瑞有恩。你也算是徐家的人,海瑞再怎麽清高狂妄,徐閣老的面子總是要給的。”
徐塔山歎息道:“你卻不知,海瑞當教渝時就敢見上官不跪,任知縣就敢暴打總督的公子,到了戶部任職更是敢上書辱罵先皇。以海瑞的爲人,我看閣老的面子也是不管用。
算了……算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通知家裏人這段時間盡量都不要出門,更要不生事。誰要是惹了事,不管是誰都得打折了腿!”
果然,以徐家的權勢也是頂不住來自海瑞的壓力。那海瑞人還沒到,徐家已經認慫,主動交出府下一半田産,合計十四萬畝。徐塔山的一百傾自然也是交了出來。
面對這結果,徐塔山隻得歎氣,就當破産消災了。田沒了,以後在掙,海瑞不可能一直賴着不走。
沒想過了幾天,聽到消息說是當年爲了田地害死的那家人還有一個後人活着,那人已經跑到海瑞跟前告狀去了。
聽到這消息頓時把徐塔山吓得驚慌起來,安穩的日子過慣了,早就沒有當年販私鹽時的鎮定與狠辣。
“跑吧。”徐塔山心中決定道。被海瑞抓到定然是要按律問斬的,斷沒有活命的可能,趁現在沒來,還是先到外地躲一躲。
徐塔山指使家人對外謊稱自己暴斃而亡,又爲穩妥起見,棺材裏不能空着,萬一開棺驗屍發現人沒死豈不洩露。索性挑了一個身材年紀相似的奴仆,暗地裏将他勒死,放在棺材裏面期望可以瞞天過海。
徐塔山躲在附近,看到自己的喪事做完,棺材也埋上了,便尋思着該往何處避難。
首選是躲進徐家,可又一想,萬一徐家爲了與他撇清關系将他送給海瑞豈不是自投羅網?
思來想去決定還是往湖廣一帶去的好。于是帶足錢财,隻領着兩個忠心耿耿的親信離開了家鄉。
輾轉一年多,徐塔山居無定所。早年販賣私鹽的亡命生涯,讓他十分謹慎,每個藏身處的停留從未超過十日。等聽到海瑞遭貶的消息,這才放心回去。
徐塔山一路眉開笑臉,還有心情調侃海瑞,對兩位親信說道:“老夫早已料定那海瑞橫不了多久,天下的官員無一不貪,就他不貪,就他特殊,官場豈還能容他?”
又道:“老夫走時,我那孫兒懵懂無知,而今想來已能開口喚我一聲爺爺了。”
心中想着孫兒在膝下歡笑的場景,一路快馬加鞭,沒想到了家門口,卻被眼前的場景驚得跌坐在地上。
這裏早已沒了紅牆綠瓦,流水人家。隻剩下殘梁斷壁,一副大火焚燒過後的模樣。
院内野草橫生,想來這火燒的有些時日了。
徐塔山這會那還有重回家鄉的欣喜,整個人都魔怔起來了,起身扒拉着廢墟,嘴裏念叨着:“我的兒啊,你們在哪裏?爲父回來看你們來了。”
兩個親信忙上前拉住徐塔山,勸道:“許是尋常走水,幾位少爺、夫人可能遷往他處,小的打聽出住處也好尋找。”
徐塔山茫然應了一聲,随着親信走出廢墟。腦子還有些發昏,聽到有人喊了一聲:“徐塔山。”
徐塔山聞言扭頭去看,卻見那人并不認得,正要問他,卻見那人轉身就跑了。
驚異之下,徐塔山腦子也不昏沉了。也是迅速反應過來,剛才那聲應該是确認他的身份而喊出來的。确認之後轉身即走,多半不是什麽好事。
徐塔山忙對兩個親信道:“速走!速走!”
這兩親信也是趕忙拉着徐塔山就跑。
不敢往人多處逃命,害怕有人認出他來,直往鄉間野地奔跑。
一路不敢長久停歇,沒命般地跑了将近半日卻還是被人給追上了。
徐塔山累的氣喘籲籲,也是跑不動了,索性站着喘息道:“幾位好漢且停一停。你們追老夫到底所謂何事?若是爲了錢财老夫給你們便是了。”
對面一人冷笑一聲,亮出懷中尖刀,說道:“你看看我,你猜我追你随爲何事?”
徐塔山聞言瞧了他一眼,頓時吃了一驚。原來這人也是私鹽販子,當年火拼,徐塔山還害死了這人許多兄弟。如今被他逮到怕是性命不保。
那人又說道:“你這老匹夫當真狡猾,還真弄一死屍放在棺材裏,若不是你那秀才兒子爲求活命,我還真以爲你已經死了呢!”
聽到兒子賣父求生,徐塔山有些欣慰,這還真是親生的。
本還留着家人可能是家中失火,暫時到别處住的僥幸心理,這會聽到這話,心中滿是哀痛。一輩子的打拼換來了全家死光光,自己也不想活了,眼睛一閉,死就死吧。
沒想跟着他的兩個親信,此時還不棄他,一邊喊着:“老爺快走。”一邊沖上前去爲徐塔山擋刀。
這裏本是小路,兩人往前一堵,仇人一時也過不來。眼見又有生的希望,徐塔山立馬就跑。
跑了一陣,回頭看到仇家沒有追上來,前面又有戶人家,邊上有個的糞坑。
徐塔山也不敢進屋求救,索性慢慢滑入糞坑躲避。
躲在糞坑裏,直到仇家追來搜索不到離去,這才敢露頭,又擔心仇家會來個回馬槍,隻到天黑方才出來。
趁着夜色,跑回家中。雖說宅院已經被毀,但之前避着家人,秘密埋藏的金銀珠寶還在。
挖出隐藏着的錢财,本是要聯系手下尋找仇人,隻是自徐家被海瑞整治,不敢再興風作浪。沒了靠山,手下打手早已鳥獸散,聯系不上。
又見仇人到處打聽他的下落,隻得逃離松江府。
數年間徐塔山從浙江逃往雲南,又自雲南入川,終日惶惶不安,如同喪家之犬。
這一日流竄至青城山中,眼見空谷悠悠,白猿哀啼,不由悲從心來。如今年過半百,又是這般凄慘模樣,不如一死了之。
于是尋得一棵青松,撫摸着樹幹,喃喃道:“樹啊,樹啊,你在這空山中不聞竹絲悅樂,不見窈窕奇色,也不知上輩子做過什麽惡事,隻能呆呆地守着一方天地。而今可好有我同樣罪大惡極之人來與你作伴。”徐塔山感歎完,便解下褲帶,甩上樹枝打上解,腦袋一伸就要吊死在這青松上。
沒想不知又從何處來了一灰袍老道,見他上吊,拾起一片枯葉,随手一甩便将腰帶劃破。
那老道救他下來,又問他所謂何事?
許塔山不敢說他過往,隻說兒女皆亡,孤苦伶仃。
那老道聞言笑道:“觀你面相,命中還有一子,這到也不用灰心。”
徐塔山本就迷信,又見這老道雖然粗布麻衣,卻仙風道骨當時就信了十分。既然命中還有一子,傳宗接代才是正事,也滅了死意,辭了老道。